养命的黄土
我在这世上扑腾了这么多年,记住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黄土是命根子。
我家祖祖辈辈都和黄土打交道,只出过我祖爷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小时候,常听老辈人说,我祖爷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一辈子恨不得勒紧裤带不吃不屙,挣了一千来亩狼跑过一遭也能磨破蹄子的瘦地,他硬是用两只手把这些瘦地刨闹得叫人眼热心跳。
祖爷是跌在半人高的莜麦地里死的。那天正割莜麦,老头子正使劲挥镰,收割着眼前的莜麦,不料伸出去的镰刀刚拉回来半截,就栽倒了,等爷手迟脚慢割到他跟前,祖爷舌头僵得已经打不过弯儿了,爷爷趴在他的大胡子上听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听清断断续续三个字:“……命——根——子……”,祖爷大瞪着两只眼睛盯着发愣的爷爷,抬起一只穸开五指的手,抖索着抓进莜麦茬子地里。爷爷长叹一声,哭丧着眉脸说:“财黑啦,财黑啦!”
祖爷蹬腿儿西去没几年工夫,爷爷就把千数来亩好地拿洋烟袋喷光了。我的三个姑,没一个在娘家长过10年,就都一个个变成了爷爷烟袋里的“狗屎”,害得我老姑被人卖牲口似的倒卖了三遍,至今还在大后山钻蒙古包哩!爷爷是洋烟瘾死的。临咽气的时候,他懵懵瞪瞪地望着被他踢腾得只剩半间的烂寒窑窑顶,才彻悟了“命根子”的传家训!两口枯洞似的老眼里,咕嘟出了积了一世的泪水,硬是呛断了他老人家最后的一口游游气儿。
我父亲6岁就拉起棍子讨了吃,13岁就当上了小长工,到成立互助组的前两年,他已经挣了一挂三套马车,他“叫明鸡”的外号就是那时乡亲们给起的。
父亲一年365天,日日起多早,村里人没一个知道。只有在年的春耕季节里,或半夜或三更,他在山沟梁峁上遭牛回头时颤的、长长的、悠悠的一声“呺——”惊山、吵水、扰人。听到父亲的喊牛声,忘了司晨的鸡们才抖翎爹毛赶紧打鸣,公鸡们一齐咕咕明儿,狗们全都汪汪叫,牛们也就哞哞号,村子里便有了活气。
每当清晨,我手提饭罐翻过一道道土圪梁、一条条沟圪汊,飕噜噜的山风送过父亲一声声浸透了土味儿的吆喝,顿时联想起混沌初开的太古时代,拉玛古猿那直立在山头上的一声声长号——那呼唤新生的一声声长号!而父亲的一声声吆喊,是对风调雨顺的呼唤,是对漫山遍野希望的呼唤,是山的儿子世世代代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呼唤,是父亲对他整个人生喜怒哀乐的倾诉、发泄与歌唱!
在野地里吃早饭前,父亲总要把牛们赶到背风的圪塄下,没有背风的地方,他就把它们的屁股掉到风口那面儿。有时,天上沥沥拉拉地下着雨,父亲就把老式黑布夹袄从干巴巴的身上剥下来,给小红犍牛披在脊梁上,他自己却冻得下巴上的胡子乱颤,他说我祖爷当年就这样儿。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黄土养命,牛养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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