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缘堂再笔》:
缘缘堂主人作如是想毕,满心欢喜,得意洋洋,深深地吸入一口土耳其卷烟,喷出烟气与屋檐齐高。然后暂闭两目,意欲在晨曦中静养其平旦之气。忽闻庭中吃吃作笑,呜呜作声,似有人为不平之鸣者。倾耳而听,最先说话的是葡萄:
“哈,哈,这老头子发痴!他以为我是为他生的。人类真是何等傲慢而丑恶的动物!我受天之命而降生,借自然之力而成长,何干于你?我在这里享乐我自己的生命,繁殖我自己的种子,何尝为你而生?你在我的根上放下半张豆饼,为我造棚,自以为对我有培养之恩吗?我实在不愿受这种恩,这非但对我自己的生活毫无益处,实在伤害了我!你知道吗:我本来生在山野,泥土是适我胃口的食粮,雨露是使我健康的饮料,岩壁丘壑是我的本宅,那时我的藤蔓还要粗,我的种子还要多,我的攀缘力与繁殖力比现在强得多。自从被你们人类取来豢养之后,硬要我吃过量的食料,硬把我拘束在机械的栅上,还要时时弯曲我的藤蔓,教我削足适履;裁剪我的枝叶,使我畸形发展。于是我的藤蔓变成如此细弱,我的种子变得如此臃肿。我的全身被你们造成了残废的模样。你称赞我的种子色如琥珀,大如鸟卵。其实这在我是生赘疣,生臌胀,生小肠气病,都是你害我的!你反道这是我对你的恩惠的报效。反道我尽忠于你,真是荒天下之大唐!尤可笑者,去年我生得少,你以为是你不在家的原故,今年我生得多,你以为是博你的欢。我又不是你的情人,为你离家而憔悴,又不是你的奴隶,在你面前献媚!告诉你吧:我因生理的关系,要隔年繁荣一次。你偶然凑巧,就以为我逢迎你,真真见鬼!人类往往作这种狂妄的态度:回家偶逢花儿未落就说它‘留待主人归’;送别偶逢鸟儿闲啼,就以为‘恨别鸟惊心’:出门偶逢天晴,自以为‘天佑’,岂不可笑?我们与你同是天之生物,平等地站在这世间,各自谋生,各自繁殖,我们岂是为你们而存在?你以为我在微笑,在点头。其实我在悲叹,在摇头。为了你强迫我吃了半张豆饼,剪去了我许多枝叶,眼见得今秋的果实又要弄得臃肿不堪,给你们吞食殆尽,不留一粒种子。昨天隔壁三娘娘家的母猪偶然到这里来玩。我曾经同她互相悲叹愤慨。我和她同样也受你们的‘非生物道’的虐待,大家变得臃肿残废而膏你们的口腹。人类真是何等野蛮的东西!自己也是生物,却全不顾‘生物道’,一味自私自利,有我无人。还要一厢情愿,得意洋洋。天下的傲慢与丑恶,无过于人类了!”下面继续起来的谩骂之声,是那短小精悍的南瓜秧所发的:“人类不但傲慢而丑恶,简直是热昏!不要脸!他们自恃力强,公然侵略一切弱小生物。‘弱肉强食’在这世间已成了一般公理;倘然侵略者的态度坦白,自认不讳,倒还有一点可佩服,可是他们都鬼头鬼脑,花言巧语,自命为‘万物灵长’,以为其他一切生物皆为人而生,真是十八刀钻不出血的老皮面!葡萄伯伯的抗议,我不但完全同情,且觉得措辞太客气了。人这种野蛮东西,对他们用什么客气?你不知道我吃了他们多少苦头,才挣得这条小性命呢。我的母亲是一个体格强壮而身材苗条的健全的生物,被他们残忍地腰斩了,切成千刀万块,放在锅子里烧到粉骨碎身。那时我同众兄弟们还在娘肚皮里,被他们堕胎似的取出,盛在篮里,放在太阳光里晒。我们为了母亲的被害,已不胜哀悼;自己的小性命是否可保,又很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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