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
在接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真正对土地重视和热爱起来。我觉得一切生命,当然也包括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支撑就是土地。如果失去土地,或者远离土地,悬浮在半空的生命,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渐渐衰败、萎蔫、干枯并最终死亡。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一块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土地。而在此之前,我几十年来所做的努力,却只是为了抛弃、逃离我所深恶痛绝的土地。想想可真够滑稽的!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和沉重伤痛的发现,来自我的天台,来自天台上的菜园和菜园里隐藏的秘密。
我的菜园在新居的楼顶。这栋楼房总共只有六层,我住顶楼,上面的阁楼和四十来平米的天台就顺理成章变为了我的私家产业。我在三十岁的时候,花很少的钱盘下它,之后很多年,差不多就把它忘记了——我有房住,且这里远离我的单位。但在我三十八岁那年,我那刚退休不久身体打得牛死的岳父记起了它。这两三年里,精力旺盛而又无所事事的他,不停地在装修房子,先后为自己、长子、小女完成了第二套房子的施工与监理。他强烈要求我把这房子也交给他去施展手脚,我没有想到,这个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男人,在他即将进人晚年的时候,又一次用他的理解和行动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态度——
装修完工时,从来没种过菜的岳父,居然交给同样没种过菜的我一个带菜园的天台!这让我哭笑不得。在我最初的设计与想象中,阁楼要装修成雅致的书房,三面墙壁整齐摆满藏书,最好还能摆点古董,而外面的天台,则应是一个清幽的空中花园,有小桥、流水、花木、鸟鸣,我偶尔坐到遮阳伞下的藤椅上,假装看看书,赏赏花,听听风……这才符合一个文人的做派与追求。现在,岳父坚持不听我的意见而按自己的判断修正我的理想,我感到他似乎是用火眼金睛看穿了我的底细,毫不留情地撕去了我身上的伪装——在他的心中,我这个混迹于城市文化圈的乡下人,原本就该是一个种菜玩泥巴的货色!我不知岳父是不是这样想的,但他对我的否定与指引,让我感到万分惭愧。
我排斥和拒绝种菜。菜园子寂寞地悬在半空中。但说句实话,修得倒还真不错:在天台靠近承重墙的一侧,岳父开辟了一块面积不小的长条形菜池,池子四周贴着洁白的瓷砖,显得干干净净;靠外墙的两边,安装了不锈钢护栏,非常便于搭瓜架;菜池中盛满的黄泥,几乎没有任何杂质,似乎丢一把种子马上就能长满瓜菜;科学的排水系统和方便的灌溉设施,更让它显得传神而现代……这么高级的菜地,其实更像一个娱乐性质的休闲场所,早就淡化了实用的功能,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愿接受它。我觉得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跑到城里,不是为了种菜,也不必怀念种菜,那些代表落后和蛮荒的泥土,不但不会带给我任何的快乐与荣耀,反而只会让我更加羞耻,更加自卑,更加沉重和伤痛。
但不承想,后来我竞爱上了这块人造的土地,我就像一个受了诱惑在外流浪多年的孩子,醒悟过来后回到家里,一头扑进母亲的怀抱。这个时候,天台的菜园已经空置了一年左右;这个时候,曾在单位忙得焦头烂额的我,已在边缘地带闲散了好长时日。在经过努力、奋斗、抱怨、消极等种种尝试都无法改变状态后,我只得选择逃离与隐遁。每天轻松地应付完本职工作后,我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倾情浇灌到了空中菜园。植株的生长、发育、开花、结果是那样地守时和真实,它们不懂欺骗和虚伪,只要你有所付出,就会获得应有的回报。这样的品质,正是我所欣赏和寻觅的,我感到和它们在一起,轻松而愉悦。它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美好,忘却了人世的烦恼。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岳父的苦心,他是想让我在失意之时,有一个归隐和寄情之处啊。这个曾经担任过多年镇长、厂长,在刀光剑影中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男人,应当是看穿了生活的本质,他不单给我修了菜园,我舅哥和姨妹家的屋顶也同样如此(我们都住顶层,不知是巧合,还是买房时都受了岳父的导引),而且,我那当政委的舅哥、当行长的连襟,后来都先后加入了种菜的行列。我们都从悬在半空的虚幻的名利场中,安然沉降和回归到踏实的泥土之上,没有经过太多的痛苦与转折,就在另一种方式与另一处场所中,很快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和人生的意义,想想,还真该感谢岳父英明的设计与精心的准备。
天台的菜地丰富着我的生活,充实着我的情感,也润养着我的精神,我越来越觉得所有的快乐与收获,都来自土地,要么是直接的,要么是间接的。全世界的文明,都是源于土地的积累与贡献,即使时代发展到今天,土地依然是整个人类的生存之本。这么神奇而伟大的资源,我先前怎么就不知道敬重和热爱?怎么还那么轻视和鄙薄它呢?我为自己的浅薄感到羞愧。
我弯下了腰,低下了头,用虔诚的姿势去亲近天台的泥土。很快我就发现,纯净的黄泥巴根本种不好菜,太容易板结了,稍稍晴几天,植物的根就扎不下去,患病似的黄皮寡瘦。为了改善土壤,我先是从网上买了几百块椰砖,接着到乡下拖来几麻袋草木灰和稻谷壳,然后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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