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长情
唐代长安,卢照邻送二哥入蜀,想到重峦叠嶂、蜀道险长,吟出“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相顾”一瞬,“无声”中汹涌着滔滔手足情。
宋代密州,中秋月夜,苏轼想到远在河南的弟弟,数年不见的思念之苦化作“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
我的伯父少年时背井离乡,辗转千余公里,投奔乌海的亲戚以谋求生计。父亲、伯父惜别时的不舍之情与相互间的牵挂祝福,已在唐诗宋词里摇曳千年。
伯父离开我们已两年多。伯父女儿颖姐的儿子结婚,而年迈的父母远行不便,于是,我们姐弟三人千里迢迢到乌海祝贺。那一条路蜿蜿蜒蜒,像一根儿长长的面,从河北保定白沟开始向西北方向抻,一直抻到内蒙古乌海。这一根儿长面引领着我们清晨出发,驱车十几个小时后深夜抵达乌海。
伯母安排的欢迎晚宴是每人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每碗一根儿面,纤细绵长,百曲回环,筋道鲜香,仿佛长路人碗,一路劳顿因相聚而烟消云散了。伯母一边喜盈盈地看我们吃,一边解释道,接风洗尘的面叫长面,寓意常来常往,长长久久,亲情不断。
以前,乌海的亲人回老家白沟的第一餐也是面——由母亲煮的热乎乎的汤面。母亲对“进门面”的习俗讲不出所以然,但迎进久别亲人的喜悦和伯母仿若一人。记忆中最温馨的情景,在伯父伯母等亲人同在的夜晚,正如汪曾祺所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最热闹的场面,在弟弟和侄子结婚时,帮忙的乡邻和远近的亲人都在,喜滋滋的伯父手执毛笔,在方方正正的红纸上写下一个个“喜”字,为喜庆的氛围画龙点睛。
在厨房吃完长面,伯母领我走进书房。书房里摆放着红木书橱、红木桌椅、各种文化典籍和古朴的笔筒笔架。大大小小十几支毛笔,笔尖被墨色染得深浅不一,好像伯父刚刚写过字,才微笑着走出去。我似乎又闻到伯父敦厚温和的气息。伯父刚刚写过的定然有个“颖”字。几十年前,他在书房冥思苦想,将意为聪慧的“颖”字,定为他和父亲各自的女儿名中共有的一字。伯父若有灵,知道外孙要举行婚礼,我们姐弟远道来贺喜,他开心写下的,除了我们的名字,定然还有个“喜”字。
伯父聪慧好学,凭着笔杆子进入乌海文艺界,做了多年文联主席。母亲说,我的兴趣、性情都像伯父。虽然,从我出生至今,伯父回老家的次数历历可数,我却坚信,我的书房与伯父的书房、我敲字的键盘与伯父的毛笔、我的不急不火与伯父的从容平和,有着血脉相承的神秘联系。我对伯父的感情浓似我对父亲的感情。
伯父晚年患癌,伯母传回消息,父母落了泪,我们姐弟三人也落了泪。一根思亲的长面牵着,患病的伯父两次从乌海出发,坐上颖姐驾驶的汽车,由伯母陪同,在千余公里蜿蜿蜒蜒的长路上颠簸十几个小时,回老家与我们团聚。最后一次从老家回乌海时,他在父母居住的楼下坐上车,打开车窗和我们道别。上车前还微笑着的伯父,那时双眼中已泪水涌动。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别,永难再见。伯父眼里的泪也瞬间涌进我的双眼。
远道赴乌海给颖姐儿子贺喜的,还有伯母的侄子、侄媳和外甥,加上姐夫家的众多亲戚,总共四十多个人。喜庆的婚礼后,颖姐和姐夫租了一辆大巴车,陪大家到鄂尔多斯草原游玩。曾经素不相识的人,因与颖姐家人的亲情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共享了一天美好的光阴。车快驶出乌海时,伯母指着车窗外向我介绍,那是自然保护区,里面生长着中国特有的濒危植物,植物界的“大熊猫”“活化石”——四合木。在鄂尔多斯蒙古包外,伯母挽着我的手,引我认识草原上的植物:八宝、沙葱、沙蒿、竹蒺、棉蓬、蒺藜、苍耳、菟丝子……随伯父在内蒙古扎牢根脉的伯母,与四合木等众多强耐旱的植物一样.早已成为荒漠草原的主人。
来自全国各地的亲戚,被一根儿象征亲情的长面牵着,从不同的长路蜿蜒而来,又将从不同的长路蜿蜒而去。未来的某一天,回想起曾经往返的蜿蜒长路,也都会想起进门吃的那根儿长面吧。
一条长路,一根儿长面,从古至今,牵着一线血脉长情,蜿蜿蜒蜒,传承着爱和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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