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又开了大约一刻钟光景,终于看到了祖堂山。近三十年前曾经到这里来过一次,是为了参观新发现的南唐二陵,至今还留着极清晰的好印象。那次来游正好是春天,“春牛首、秋栖霞”,也确是经验之谈。这次是深秋,虽然依旧满山苍翠,到底不及春天的蓊郁。从山脚向上望去,幽栖寺就像安稳地深深地坐在一只巨大的翠绿沙发里,背后环绕着重重叠叠的山的屏风。寺院显得小小的,静极了,安谧极了,也匀称极了。
上次来时,记得是从后山翻过来的,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半日,一路上攀藤拊葛,好像路边还有流着山泉的小溪,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寺前。这一回车子却一直开到山脚,上去没有多远,就到了寺门。山门前的一块地方,好像也比当年逼仄了许多。我想,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比过去更拥塞、更荒秽,增添了许多不调和也一点都不好看的东西,在破旧的临时建筑上刷着难看的白粉,堆着乱七八糟的事物。站在这里,会使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局促和不安。
过去,这里四面都是丛生的参天古树,现在好像已经斩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株古银杏远远寂寞地站在一边。“月牙池”的旧额倒还在的,悬在一座破破烂烂的亭子上。亭下的一弯池水,成了一座污水池。朋友指点,亭子旁边的石板过道,就是有名的“琵琶堤”,从前人们从这里走过,会听到琤琤的步履声,就像苏州灵岩山上的响蹀廊一样。可是现在就是请西施小姐来走过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对一切名胜的解说全都失去了兴趣,就赶紧走上寺门去。不料这寺门却是锁了起来的。打听下来,才知道好几年前,这里已经改成“精神病院”(?)了。这真的使我吃了一惊,也不能不佩服某些人物设想的奇妙。近来一直在报纸上看到不少离奇的故事,风景胜地被夷为平地者有之,改为工厂者有之,变成集体宿舍的也不少,但被这样“化腐朽为神奇”地利用着的,以我的见闻寡陋,倒还是第一次听到。从墙缝里张望,果然看见有不少在院里挑着水桶迟缓地劳动着的人,据说这些都是病状轻减,可以适当使之自由活动的病号。沿着墙外向山上走去,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寺里的情状。原有的结构已经大大改变了,新修起一排排长长的“宿舍”,想来就是病号们的住处了。
朋友带我去看了祖师洞,就在寺旁的一座岩洞里,现在是“药库”,有两位女护士坐在那里,承她们的好意开了电灯让我们进去参观了一下。这是一个仅能转身的阴湿暗冷的洞窟,好像顶上还不住地滴着水。据《金陵览古》,“有石窟如台,深丈广寻,题曰‘献花岩’,唐嫩融祖师禅定于此,有百鸟献花之异。”在这样的地方闭关的和尚确是不愧为祖师。我自己是有过“坐关”的经验的,“坐关”的地方和这里也差不多大小。毕竟因为道力不深,几乎一天也坐不定,即使有百鸟前来献花,我想也未必有效。这样想着,怀着敬畏的心情,立即退出来了。
绕过寺后,上山,真正奇妙的景色出现了。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海。整整半面山,象筒裙似的,围着厚厚一片参天的竹林。这都是直径半尺左右的楠竹,疏秀、挺拔,微风过处,有一阵阵悉索的声响,小路就在竹林中间蜿蜒地穿过,落叶满地,一片还没有褪尽残绿的暗赭,踏上去可以感觉出厚实、棉软中间的弹性。我们尽量放慢了脚步,惟恐走尽了这片可爱的竹林。
竹林尽处,已经是祖堂山的右侧了。这时我们才有可能回过头去遥望牛首山,照余宾硕的描写,“秀宇层明,松岭森郁,绮绾绣错,缥渺玲珑”,大致是不错的。但我想,三百年前,此处应该有远较今日更为茂密的林木,那就是也许我们会觉得他的描摹有些过于夸饰的原因。那幽栖寺,遥遥望去,也依旧是美丽的,这使我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在山路一侧,看到仅存的一堵断垣,更确切地说,只是一座小小的山门。但山门上面却留下了“古拜经台”四字旧额,此外,连碎瓦都没有一块了,但我却觉得这地方很好,也许这就是杜牧所见的“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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