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魂的歌声响起
《雨》
春夏,读黄锦树的《雨》。瞬间,闷热难耐的南宁,就长驱直入南洋的雨林了。真所谓,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那种无雨却湿人的溽热潮湿和神秘幻魅,那种“无边无际连绵的季风雨,水獭也许会再度化身为鲸”,黄锦树似乎在为此刻南宁电闪雷鸣的台风雨画像,读着读着,有种穿心而过的力量,任由“大雷小雷在云里奔逐”,一页页翻阅,心底不时涌出无数的歌。
十九岁以前生长在马来西亚的胶林里,这于华裔作家黄锦树而言,无疑别有意义。南洋胶林,是黄锦树的心灵故乡、灵感之源,是少年的生活经验与成长记忆。写作自然发自心性与心愿,每每下笔都是人气虫鸣鸟叫兽嚎风声雨歌,鲜活奇异,神秘无常,玄幻跌宕或阴郁绵长。
于是,小说集《雨》的十几个短篇,如画如诗,也如戏如歌,更奇幻决绝。作者写了这么多胶林小镇的艰难人生,那些置身于世俗边缘角落的畸零心灵,那在日常目光之外几近失传的“异史”:巫师的神秘灵异,割胶人的艰辛与乐生,雨林的诡变与无常……它们成为作者笔下透着血光的凄凉人生,透着生存意识上的决绝。作者追溯并复活胶林乡亲一张张橄榄色的脸庞,让笔下富有想象力的人物逐一登场,二舅、舅妈、阿土、大舅辛、阿兰、阿狗、巫师夫妇等看似奇异的众生相,他们独特的面孔、独特的命运,充满生的情义与死的神秘,更充满边地人生的异质,也充满游戏性与想象力。而热带雨林在作者笔下回归创作、语词及生活哲学的源头,以奇幻的诗学和人类命运的参与感,讲述边缘人的故事。黄锦树经营着他幻魅的历史叙事学,以审美的方式重新审视命运,逼近心灵,叩问未来。
黄锦树说,在胶林,“常有归人,回不了家的人”。
第三篇《归来》,就是以归人“你”,即华人移民子孙的视角,为早年的马华移民招魂。黄锦树的叙事出虚入实,他极简而克制,犀利而残忍,执着而真诚,抽丝剥笋般地写活了老灵魂二舅,写活了一代“回不了家”的漂泊华人的流荡生存和恓惶魂灵,以及时代的更替。
父亲般的二舅,爱“车大炮”、会讲故事的二舅,其早已超越年龄的经验、智慧与练达——要经历多少人生才达到如此这般理解人世与造物主的悲悯仁慈和造化弄人——那是生存意识的决绝所赐。于是,二舅嘴里绘声绘色的一个个故事犹如老灵魂深处传来的变奏曲,一个个变形的不同的人生,充满生趣与悲凉,也充满人性与情义。
割胶青年阿狗原本是躲避女友的,“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但一个深夜,阿狗历经汽车抛锚,被鬼火老虎围困脱险后,当即返乡与已生子五年的女友完婚,承担为夫为父的责任,因为外表嬉皮心底慈悲的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
还有外公及其友人对失踪朋友家园的守护,年复一年;还有现世婚姻与冥婚的相生相应,等等,扑朔迷离,幻魅诱人。正如朱天文点评:“一切的变形,都是上一回灵魂的归来。”这是玄奇表象与历史人物相应,幻魅叙述与时代镜像共生,颇具文化异质、灵魂穿透力与艺术张力。
这种穿透力与张力,还来自黄锦树语言文字的天赋和用心经营。简洁的句子,没有过多的动词和形容词;文眼死死盯在人与物的性灵上,而人的性灵又是无所禁忌自由自在的。于是便有他野性灵动、魔幻悲情的笔调,以及各色人物游戏般的穿越,他们在不同故事里因不同的个性,上天入地,来来去去,生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未来,颇领卡夫卡现代小说的神韵。《雨》系列作品里,他借用绘画的做法以雨为意象,创造了作品一号、作品二号……至作品八号,他说:“设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个成员死去,剩下来的人会怎样继续活下去?如果每个成员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两人……”于是,由着心性,刻画一个个生动精细的人物。他们在一个故事里逝去(如少年辛,连小坟墓都不翼而飞),却在另一个故事中复活;有时是辛溺水而亡,有时轮到父亲阿土被自己砍倒的大树压死;似乎同一个角色,却有着不同的性格,当然有着不同的人生(如阿土)。黄锦树不仅引人深入南洋雨林深处,并与笔下人物一起畏怖惊惧,一起轮回转生。似乎神秘虚幻,却真切动人,直逼现实,直抵人心。
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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