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雨
一
五月下旬,我们买了水缸,放在门前木台上。清早,天光亮透了,杏树下却还暗着,树冠浓重的阴影漫过来,水缸的深褐色染着些薄绿,青幽幽的;傍晚夕阳西沉,深褐色里隐藏的火影也逐渐转暗,天地开始沉静下来。水缸身旁有板凳,还有雨靴、草笠,还有小塑料桶,都是因水缸来了,慢慢聚集到一起的,一样事物身后往往跟着另一样事物,有时候是添加,有时是重新归类、变动秩序,这时都一同进入了夜色,一只孤单的鸟立在缸沿上,它没再喝缸里的水,而是静立了一会儿,就摸黑飞走了。据说鸟的视力在夜间为零,我就有些担心,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它不趁着黄昏归林。也许它跟我一样,更偏爱池子里的水,那是雨水,从天而降的。许多鸟都到园子喝池水,池小水浊,鸟们侧身在石上蹦几蹦就到了池边,看着没什么速度,却被风吹似的那么轻快。池心盘踞着一只癞蛤蟆,不知道鸟们发现没有,它们每次饮完水都望上一阵天,然后拍打翅膀飞走。
癞蛤蟆丑,很难叫人生好感。池心有圆石,它通常卧于石上,闭眼睛睡觉,或是晒太阳,偶尔一只眼展开条缝,瞄瞄我又重新合上,总之它根本不在乎我。一切掩隐在浓绿里,它有它的安全地带,我想那块直径不过两柞的圆石便是。它紧守着它,虽离我近得不过咫尺,可在它眼里,我还是可藐视的。离开安全岛就是另外一样了,我在往池水去的几步路上,常会听到扑通一声响起,随后眼见着一片水珠四溅,水波晃动,是它发现我来了,慌忙跃起投入水里,菖蒲来回摇晃。它深潜池底,很久一阵,才浮到莲叶下,小白脚蹼露出来,旋即又消失,之后从菖蒲叶片间钻出,在那儿一动不动闭目浮着。原来它的安全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它在水中,我在陆地,两者之间的不同是天然保障,让我们各自生存,互不侵犯。谁也没有跟谁立约,这时候,我们都是善的。我长时间看着它,有时心里是空的,没有念头,似乎照见一切。
它基本上生活在水里,就像在我们古老的头脑里它一直住在月亮上。舍近求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不仅求了个园子,园子四周还砌上了墙,把自己关起来。它能从天上下凡,到了这个三尺见方的小水池,天地贯通,我也跟着神气起来,每天都跑去看看它,且很有收获似的,逢人就汇报它的一举一动。它也真是丑。四月尾水还清澈,菖蒲剑芽刚刚抽出水面,莲叶卷着细卷,它出现在水底,透过清水看着我。去年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它只有鸽子蛋大小,傍晚我给园子浇水时,它从草窠里跳出来,慌张拱进另一个草窠。眼下它体量已足足超过一个拳头大,它直视着我,还是用去年的眼神,一身青黄癞皮仿佛充满毒液,让我忍不住打战,也许这就是它生存下来不至濒临灭绝的秘密法宝。在我生活的几十年里,青蛙似乎早已绝迹了,夜晚听着蛙鸣读书或者入睡,想都不用想。
四月份有朋友从杭州发来一小袋蝌蚪,我把这些呆头呆脑的青蛙宝宝投放到池水里,每天心中忧急,盼着它们生出后腿前腿,尾巴褪掉,随后癞蛤蟆就在水底现身了,我又深怕它们成为它的舌尖快餐。一场雨下过,蝌蚪还在,二三场雨下过,蝌蚪也还在,一只只游来游去。蹲水边的过程,我看到水中生出许多的微小生物,就算书本告诉过你,还是远远超乎想象。本来是空无一物的净水,小生物们凭空而来,这时候,我会假设也会相信,生命出自于无。生命是在出生之后遇到了大小,遇到了等级。至于力量,只要你不动用,力量就是均等的。但是,谁能不动用呢,就像谁能不动用自己的体量和等级?谁能化有为无?癞蛤蟆是池水里的最大生物,它又是两柄动物,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大漠之气,似乎是在说,一切皆有可能。即便总是在蓄势待发的状态下,你又怎么能知道身后正跟着的是什么呢?五月里连续下雨,水面开出白莲花,菖蒲几近一人高,池水涨高很快变得幽绿浑浊,一眼望不到底,蝌蚪一只也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唯独它照旧独卧石上,它是沉默的,根本没法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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