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山
想看山时,当真就看见山了。
骤雨初歇,坐在书桌前,透过没有外物遮挡的窗户,就能看到江南的群山了。青黛如玉的群峰,显然是卸下了湿重的天空,这时候默不作声地匍匐在那里。在阴天,它会消逝得无影无踪,任你扯破嗓子喊,打着灯笼找,死活不露面。而我生活着的江北小城仪征的腹地也有山,相对于远山,身边的山自然要亲近一些,熟悉一些。
昆仑山由西而来,于蜀地向东绵延,从南京向东就以江为界,明确分野,写作了“人”字。“一撇”在江南,一路高歌,昂首阔步;“一捺”在江北,时隐时现,到仪征境内就戛然收尾,画上句号。仪征境内的山,严格意义上只能称为丘陵,即便如此,它还是保持着山的姓名、山的走势、山的性格,圆润、低矮,仿佛一只只倒扣的食器,内藏着许多有滋有味的传说,尤其当这些故事与帝王将相的荣辱得失联系在一起时,更是神秘莫测、真伪难辨。这一点在铜山的传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铜山除了海拔149米,雄踞诸山榜首之外,外貌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顾名思义,它与铜有关。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封侄儿刘濞为吴王,领三郡五十三城,择都广陵,刘濞巧用地利,即山铸钱,煮海为盐,渐渐把封国经营得风生水起,日益昌盛,尤其是连通盐场的通扬运河的开凿,为扬州漕运的繁荣奠定了基础。后来刘濞联络了楚、赵诸王,聚众30多万人谋反,从而出现了历史上有名的“七国之乱”。此后传说,上天惩罚了刘濞的不忠。明代戴君耀就吟诗:“吴濞当年不尽忠,因山鼓铸欲无穷。天知瘠土民思善,从此铜山不产铜。”把产不产铜与忠诚不忠诚联系在一起,难免牵强附会,不过,任何朝代,对于帝王的绝对服从是铁定的规则。然而,这种说法抓住山不会说话、不会辩白的致命弱点掩盖了一段历史的真相。司马迁评价刘濞:“逆乱之萌,自其子兴。”原来刘濞儿子人京朝见,与文帝之子发生争执,意外丧命,死在长安却又不能葬在长安,遗体一路颠簸折腾送回千里外的吴国。刘濞痛失爱子,自然愤恨难平,再加之后来景帝削藩,损害了地方利益,犯上之意油然而起。不过,功过是非自有评判,地方百姓对这段历史看得更为真切,他们并未将刘濞归为异类,相反在大王庙里,刘濞和夫差被同时敬奉。
历史归历史,传说归传说,事实上铜山也罢,其他的山也罢,都没因人为赋予它的传奇色彩,就高人一等,不可一世,也没因附着了贬损的故事,就低人一头,黯然神伤。山,还是那山,平缓而不亢奋,孤立而不傲慢。山民们多看几眼或不屑一顾、熟视无睹,它都不会计较。不过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放炮开矿的巨响,听来就像点钞机的狂吼;那些粗暴无礼的手,为了掏砂采石,扯光了绿树的毛发,揭开了峰巅的天灵盖,砸断了岩石的脊梁,一座座不知名的小山头就这样悄然而逝了,只裸露着森森的白骨和空荡的腹腔,接受阳光的暴晒和雨水的冲刷。山,给了人想要的一切后便一无所用,住得离山最近的人,自认为山一无所用后,便不再理睬山,他们反而离山最远。
说到江南的山,也说到江北的山,两者相比,就感到江南的山宜当作景观看,宜远不宜近;江北的山,宜当作传说听,易虚不易实。但当它们有一天真正融合在一起,并时刻环绕在我们的四周,日守夜护着我们的家园,为你我遮风挡雨、保暖御寒时,我们反倒不能觉察了。江南山多产石灰、水泥,江北山富藏砂、卵石,这些建材在砌房时总是不可分离地融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合围成一座座外表光鲜、内里坚固的房子。人们住在房子里,岂不就躺在江南山、江北山合拢的怀抱里?山的表情、山的神态、山的尊严,你无时不在阅读;山的气息、山的情绪、山的神韵,你无处不能感悟。它就在你的脚下、你的头顶上、你的身旁,它就渗透在空气里,游走在血液里,沉潜在梦想里。
哪一个人不是山呢?我是,你是,大家都是,但哪一个人又真正读懂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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