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语
一
呼吸着这座城市第二十六层楼上的空气,和站在城市的地面没有两样。目光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和站在地面仰望天空也没有两样。时光如水,平静而单调——起床,洗漱,吃饭,打点滴,换药,量体温,在走廊上来回走几圈。或者在楼道尽头的阳台窗口,俯瞰脚下近处和远处的风景,发呆。脑子里好像在想很多问题,似乎又是一片空白。今天如昨天一样。
四十年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你最轻松散漫的几天,也是最为紧张恐慌的几天。世界归于寂静,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因为你暂时是废人一个——一个几乎丧失全部听力的病人。耳语,是你与世界的全部关系。
在郑大一附院二号楼二十六层耳科二病区五号房间,十三床成了你暂时寄居的地方。在这里,所有人的名字被一一隐去,不论身份、地位,不管来自哪里,取而代之的全都是一个数字,这代号意味着每个人都只是一个病号。刚开始,护士大声喊“十三床——”,你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还帮着护士问,十三床谁呢,怎么不知答应。惹得美女护士哭笑不得。只有在打点滴的时候,名字才象征性地被护士提起:“你叫郑毅吧?”“嗯嗯。”有时护士像幼儿园老师,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有些惊讶,稍顿片刻,赶忙回答:“我叫郑毅。”十三床被叫惯了,你渐渐淡忘了自己的名字。编号提醒着你是病人,既然是病人,就要像孩子一样听护士的话,配合医生安心治病。而那个世俗的名字,几乎每天都要被亲人、朋友、同事、领导等不同人无数次地唤起,称呼的变化代表着多重角色的变化。瘦弱的你不断奔波其中,变换着人生赋予你的不同角色与责任,为其所累,却又乐此不疲。也好,十三床的编号,暂时掐断了俗世中许多是非之想,少了烦恼的纷扰。
很早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歇歇,可生活的弦越绷越紧,走了一站又一站,眼前的路在无尽延伸,想法总是被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忽略,哪怕是片刻的闲暇。时光一闪而过。你从来没有想到,当有一天,透支的弦会“嘭”的一声断了;你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送到这里来检修——在这从小到大就让你恐惧的医院里;你没有想到,你的想法终于在此落地。
在学校,每天凌晨,摸黑起床,要到教室辅导;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加上各种琐事,一天就从眼前一闪而过;晚上,自习后到宿舍查完寝室,已是星光点点,你才迈起回家的脚步。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斯——教学的压力,学生的淘气,琐事的困扰,家庭的负担,二十多年来,你如蜗牛一般负重前行,又如陀螺一样快速旋转。
这是平生你第一次住院,除了承受身体上的苦痛外,早已没了太多的紧张和恐惧,你竟然有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不用疲惫奔波于上下班的途中,不用忙碌于生活众多的琐碎,不用考虑一日三餐的安排,不用煞费心机地周旋于各种应酬之中……逃离生活原来的轨道,一切都暂时隐去,只剩下纯粹的轻松。还有镜子里的那个你——头上紧缠的白色绷带,绕过右耳的发髻,沿着眉际,包住左耳边垫的一层又一层的药棉与纱布,一匝又一匝,缠得厚厚实实。耳道里,耳郭内,耳郭外,全都被纱布、药棉塞得满当当的,左边像挂着一个偌大的白色耳机。头被如此禁锢起来,木木的,走起路来,总觉得不平衡。镜子巾的你,像极了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英勇负伤的战士一场没有硝烟、没有选择的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战争。P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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