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烟
月台上的人当然比车站大厅里的人少,不过因为空间小,所以更显拥挤。
车站大厅的人通常都很焦急,月台上的人则只是等待。
而我呢?
我是焦急地等待。
爱因斯坦说得没错,时间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等待的时间总像是失眠的黑夜一样,无助而漫长。
而该死的火车竟跟台北市的公交车一样,你等待得愈急,车子愈晚来。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突然想到荃曾经讲过的话,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那天下着大雨,她没带雨具跑来找我,湿淋淋地说了这句话。
“拜托,我会担心你的。”
“没事。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想了一下,拨了拨湿透的头发,“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的,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的。”
荃是这样的,她总是令我担心,我却无法说服她不令我担心。
相对于明菁,荃显得天真,但是她们都是善良的人。
善良则是相对于我而言。
“为什么你总是走在我左边呢?”
“左边靠近马路,比较危险。”
明菁停下脚步,把我拉近她,笑着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善良的人。”
“会吗?还好吧。”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很善良,但你比他们更善良。”
我一直很想告诉明菁,被一个善良的人称赞善良是件尴尬的事。
就像颜回被孔子称赞博学般尴尬。
我慢慢将脑袋里的声音释放出来,这样我才能思考。
这并不容易,所有的声音不仅零散而杂乱,而且好像被打碎后再融合。
我得试着在爆炸后的现场,拼凑出每具完整的尸体。
然后我开始意识到我是否正在做一件疯狂的事。
是疯狂吧,我想。
从今天早上打开香烟盒想拿烟出来抽时就开始了。
搞不好从突然想抽烟这件事开始,就已经算是疯狂了。
因为我戒烟半年了。
有一次柏森问我这辈子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我想了半天,只能想出钥匙忘了带所以从十楼阳台翻进窗户开门的事。
“这叫找死,不叫疯狂。”
“熬了两天夜准备期末考,考完后马上去献血。算吗?”
“仍然是找死。”
“骑脚踏车时放开双手,然后做出自由式和蛙式的游泳动作呢?”
“那还是叫找死!”
后来我常用同样的问题问身旁的同事或朋友,他们的答案就精彩多了。
当然也有一面跑马拉松一面抽烟这种找死的答案。
“那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如果当你年老时,发现自己从没做过疯狂的事,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也许还不算老,但我已经开始觉得遗憾了。
记得有次柏森在耍白烂。他说:
“你没有过去,因为你的过去根本不曾发生;
“你也没有未来,因为你的未来已经过去了。
“你不可能变老,因为你从未年轻过;
“你也不可能年轻,因为你已经老了。”
他说得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的确就是这么活着。
“你不会死亡,因为你没有生活过。”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柏森并没有回答我。
像一株檞寄生 b 吧,明菁曾经这么形容我。
终于有火车进站了,是班橘色的火车。
我往车尾走去,那是乘客较少的地方。
而且如果火车在平交道发生车祸,车头前几节车厢通常会有事。
因为没看到火车经过,才会闯平交道,于是很容易跟火车头亲密接触。
更不用说抛锚在铁轨上的车辆被火车迎头撞上的事故了。
只可惜,乘客太多了,任何一节车厢都是。
我不忍心跟一群抱着小孩又大包小包的妇女抢着上车。
叹了口气,背上背包,退开三步,安静等待。
火车汽笛声响起,我成了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上车的乘客。
我站在车门最下面的阶梯上,双手抓住车门内的铁杆,很像滑雪姿势。
砰的一声巨响,火车启动了。
我回过头看一下月台,还有一些上不了车的人和送行的人。
这很容易区别,送行的人会挥舞着右手告别;上不了车的人动作比较简单,只是竖起右手中指,做出不雅手势。
念小学时每次坐车出去玩,老师都会叮咛:“不要将头和手伸出窗外。”
我还记得有个顽皮的同学就问:“为什么呢?”
老师说:“这样路旁的电线杆会断掉好几根啊!”
说完后自己大笑好几声。
很奇怪,我通常会碰到幽默感不怎么高明的老师。
我那时就开始担心长大后的个性,会不会因为被这种老师教导而扭曲。
火车开始左右摇晃,于是我跟着前后摆动。
如果头和手都不能伸出窗外,那么脚呢?
我突然有种冲动,于是将左脚举起,伸出车外,然后放开左手。
很像在表演滑水特技吧。
柏森,可惜你不能看到。这样可以算疯狂吗?
再把右手放开如何?柏森一定又会说那叫找死。
所谓的疯狂,是不是就是比冲动多一点,比找死少一点呢?
收回左脚,改换右脚。交换了几次,开始觉得无聊。
而且一个五六岁拉着妈妈衣角的小男孩,一直疑惑地看着我。
我可不想做他的坏榜样。
荃常说我有时看起来坏坏的,她会有点怕。
明菁也说我不够沉稳,要试着看起来庄重一点。
她们都希望不要因为我的外在形象,而让别人对我产生误解。
我总觉得背负着某些东西在过日子,那些东西很沉、很重。
最沉的,大概是一种叫作期望的东西,通常是别人给的。
然后是道德。
不过在学校时,道德很重;走上社会后,道德就变轻了。
它们总是压着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
于是我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用双脚夹在地上。
因为我不希望这时身上再有任何负担。
我从外套左边的口袋里掏出烟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烟。
站在禁烟标志下方的妇人带点惊慌的眼神看着我。
我朝她摇了摇头。
把这根烟凑近眼前,读着上面的字:
当这些字都成灰烬,我便在你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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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支烟 005
第二支烟 013
第三支烟 021
第四支烟 031
第五支烟 055
第六支烟 089
第七支烟 133
第八支烟 179
第九支烟 223
第十支烟 269
写在《檞寄生》之后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