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见故人
大马路有家马尔斯咖啡馆,苏联籍犹太人开的,雇的店员是位年轻姑娘,脸蛋儿圆圆的。她总在笑,也不晓得高兴什么,讲一口苏州话,嗓子里像灌满了甜奶油。
每至下午两三点时,没生意,往常她会关掉几排灯。今儿有两位客人,她把灯全开着,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英珍在面朝窗的桌前刚坐下时,觉得外面阳光有种焦黄的明亮感觉,待真的往外看,才发现是个阴天气。她所觉的明亮,来源于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刚过了中秋,巴掌大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落下来,落得满地金灿,再层层叠叠地覆盖,蓬蓬的,很有一种厚重感,像要拔地而起的“叶子楼”,却被行人匆匆一脚踩成了虚空。
英珍眼前忽地一暗,美娟坐了下来。她方才在玻璃柜台那里选西点,各式各样,看着都很精致细巧,她想选吃过的,又想尝鲜,就踌躇了些时候。
店员过来问要点什么,英珍道:“两杯咖啡,两份栗子奶油蛋糕。”她平素不会这么大方,等会儿赵太太会来,面子还是要的。
美娟得寸进尺:“我想吃巧克力西番尼。”英珍佯装没听见,依旧道:“就两份栗子奶油蛋糕!”
美娟噘起小嘴,店员笑嘻嘻地讲:“巧克力西番尼也邪气好吃!”
英珍有几分不耐烦:“勿。好吃可以退哦?”那店员摇头,笑着走了。
美娟开始生闷气,不想说话,面无表情地抠起指甲来。
哪个教养良好的小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抠指甲?英珍想训斥她,又隐忍回去,此时不比在家里,赵太太马上到了,她还是希望自己和美娟能表现出一副母女和睦的样子。
她看了会儿窗外,直到有个乞丐隔着玻璃窗也看着她,方收回视线。视线落在美娟的身上,她尽量语气温和地说:“在赵太太面前,就不要抠指甲了。”
美娟眉眼不抬,含糊地“嗯”了一声,把指尖凑到嘴边,张开唇瓣用牙磨了两下,透着一种桀骜不驯的神气。
英珍只觉血往上涌,明知美娟是故意在气她,她还上当!幸好店员端来了热腾腾的咖啡,还有蛋糕。
英珍喝了两口咖啡方平静下来,觑眼从睫毛缝里打量美娟。她打出生起,越长越像她的父亲,没有遗传到英珍半点好容貌,甚至性格,父女俩都有趋于一致的倾向。这让英珍失望透了,连带也影响到她对美娟的感情,不冷淡也不亲热。
咖啡馆门前的风铃清脆地响个不停,有人进来了。
“阿姐!”
“哟!赵太太!”英珍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站起了身,亲热地侧脸招呼。美娟放下手里的小银匙,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叫了声:“阳姨。”
赵太太忙笑着答应:“这就是美娟吧?”她又朝英珍道:“你还是照从前的样子唤我阿妹,叫‘赵太太’听着生疏得很。”
英珍听到“照从前的样子”,心底像被蜂子蜇了一针,但她很快便掩饰过去,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她虚伸一下胳臂,翠玉镯子晃了晃,“阿妹请坐吧!” 赵太太坐在英珍的侧旁,店员过来问要点什么,英珍习惯性地建议:“这里的栗子奶油蛋糕不错,淡淡的甜。”
她和赵太太没嫁人前常待在一起,是要好的朋友,且她的家世更为显赫,赵太太凡事都听她的,说其俯首帖耳并不为过。
赵太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朝店员道:“一杯咖啡,一份巧克力西番尼。”英珍曾笑话她是个短脖子,而此时却发现她的脖子像是二次发育过。从前不敢穿的立领圆襟旗袍她也着上了身,看着立领起码有一寸高,镶着绀碧绲边,还能露出半截玉色的脖子。她俩都是苏州人,皮肤像水磨年糕般白里透着青。
赵太太待店员走开,才朝英珍笑着说:“你该试试他们家的巧克力西番尼,我原先也只吃栗子蛋糕,还是马太太提点的我,说吃栗子蛋糕已经落伍了。”
马太太的丈夫是民政司的司长,英珍的丈夫前两年还在做官时,曾在太太们的聚会上见过她几面,她时髦又高傲,轻易不搭理人的。
“你知道我属于长情的性子,最恋旧,这栗子蛋糕吃惯了,就不爱换别的。”英珍是在解释她并非落伍,而是性格使然。
赵太太不确定地哼了声,突然进出的眼神意味深长。
英珍很快道:“你别多想!”说完她却很后悔,显得欲盖弥彰。此时她倒宁愿赵太太觉得是她落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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