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山》:
雷晓薇的外号叫小葫芦。雷晓薇是个乐观主义者,别人叫她小葫芦,她从不生气,反而说这个外号太好了,听着让人浑身舒服。她的态度直接导致了这个外号的流行,流行到后来,连她的家人都叫她小葫芦。这时候她一脚跨进了门,脸上挂着微笑,显然对别人的奚落抱着宽容的态度。
居住在粉盒巷的人都知道,小葫芦最爱吃粽子。鸿兴福粽子店每天都供应大量的粽子,什么香肠馅的,蛋黄馅的,莲子馅的,栗子馅的,豆沙馅的,猪肉馅的……但是小葫芦不在乎粽子用什么馅,她在乎包粽子用什么样的叶子。她要的叶子长在长顺叔叔家门口的湖边。这种叶子包出来的粽子,哪怕是白馅,她也吃得有滋有味。燕婆婆说她这个习惯与燕兰一样,是从小养成的,改不了的。
每年刚到元宵,小葫芦就盼着过端午节了。在她看来,元宵下来马上就应该过端午节。过了元宵节,她会翻开日历,把端午节的那一页撕下来,藏到枕头底下。这个举动无非表达了一点:她热切地盼着端午节的到来。这还不算,快到端午节的那几天,她便理所当然地开始做吃粽子的梦,理直气壮地在梦里流口水。在那几天,粉盒巷的老老小小总会看到她的枕头高高地待在楝树枝上晒太阳,隔年的一串串黄色楝树子在枕头下面随风轻摇。谁也不会为此去责怪她.她今年过了年也才十岁。燕婆婆还会指着枕头上那个淡淡的似圆非圆的印痕对别人强调:“想粽子想的!”口气里充满爱怜,好像只有她家的孩子才会流口水。
小葫芦进来后,燕兰漫不经心地问她:“今天学校里有什么事?”小葫芦说:“学校里面没有什么事,学校外面有事——爸爸和他的新夫人等在学校门外看我,还有巷子口的电线杆迁掉了……阿弥陀佛!”她最后念的那一句佛号把屋里的两个女人惹得开心地笑了。
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两家人在意味深长地忙碌着,一家是长顺,他和儿子虎头照例会到门口的湖边采摘苇叶,顺带再采一把野菖蒲。土地里残留的农药过多,野菖蒲不如以前那么香。幸好苇叶的香味还和以前一样……还有一家是燕婆婆。吃好晚饭,燕婆婆就忙碌开了:先给长顺家里打个电话,既是确定一下明天一早长顺和虎头是否有时间进城,同时也是尽一下礼节。然后她照例要检查一下早就放在冰箱里的“明前”茶叶。这是特意留给长顺喝的,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她要打开层层包装闻一闻,判断味道是否还完好纯正。一切准备就绪,她才会坐到桌子边上,掀开盖在馄饨皮上的湿毛巾,开始包馄饨,这时候嘴巴开始忙起来了。她只管说,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听。小葫芦在她的小房间里做作业,燕兰骑着自行车出去买蜂蜜,大桥下面有一个养蜂人,他的蜂蜜是全市最好吃的。燕兰买完蜜后还不会回家,当她回家时,她的头发一定经过理发店的师傅打理过了。
燕婆婆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上包着馄饨,心平气和地说:“现在的事,想不通也要想通的。因为社会进步了。你看,木头的电线杆换成了水泥的,以后还要通通藏到地底下去。我当年在报社当摄影记者的时候,全报社就只有一架‘海鸥’牌照相机。现在呢,燕兰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架进口相机。所以,那根木头的电线杆确实应该拆掉了,不能因为我在它下面给长顺的爸爸拍过照,就恋恋不舍。长顺爸爸死得早,他死的时候,城里和乡下还没连公交车站呢。现在倒好,长顺开着自己的小汽车,四只小轮子一滚,半个小时就到粉盒巷了。想当年,长顺的爸要摇一夜的船啊!”
她接着回忆当时的她如何在早晨的四点钟就起来包馄饨;燕兰的爸爸如何在这一天的早晨避而不见长顺的爸爸,他如何嘲笑长顺的爸爸是“土包子贾宝玉”;长顺和燕兰那时候如何两小无猜。可惜燕兰长大以后坚决不肯和长顺好下去,她说长顺与她差距太大,别的不说,光说一点,长顺在地里刨食,养得了她吗?这个小没良心的,从小就看出她心眼大。人家长顺现在是大厂的老板了。人家没忘了她,每年的端午节都带着儿子虎头来送芦叶和菖蒲……有情有义的,像他的爸爸。
这样没完没了唠叨着,不知不觉地燕兰已经回到了家里。燕兰对她说:“今天没买到蜂蜜,养蜂人被城管赶走了,说他的蜜不干净。呸!我看到防疫站的几个女人老是去买他的蜜呢。”燕婆婆刚才独自说了许多话,有些累了,不想多讲,就皱皱眉头表示不满。她抬起眼睛看看女儿,又皱皱眉头。燕兰顺着她的目光摸摸自己的头发,笑着解释:“回来把自行车放下,我走着去理发店。”她放下手,想了一想,满面笑容地说:“我还是去远一点的理发店,巷子里总有那么几个讨厌鬼,被她们碰见了又得说三道四的。”她所说的“讨厌鬼”是指巷子里的几个年轻女人,那些女人只要一看见她上理发店就会取笑她:“哎呀大记者,你也有时间上理发店来啦?是不是端午节到了,你家长顺要来了?”
长顺和她的故事巷子里的年轻女人们都知道,她们当着燕兰的面是嘲笑她,奚落她,实际上她们私下都原谅她,羡慕她。照她们的话说,有这么一个男人一辈子牵挂自己,是福分。但她们又说,如果光为了感情拆散人家的一个家庭,是发昏。幸好燕兰从不发昏,所以她们从心底里佩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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