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隔壁的门再次响了一下，却也没完全打开。我停了会儿，想看清门背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停了几秒，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抱个孩子，探出头来。楼道里光线不好，小家伙可能是被我严肃的表情吓着了，双腿乱蹬，扭过头直往男生的脖颈后面钻。我笑了
笑，慌忙关上门。
熬好薏仁红豆粥，看着家里整整齐齐的一切，越想越凄凉，眼神正没 个放处，却听见楼道里嗯了一声。小孩子的尖厉哭声透过墙壁传了进来。我趴在猫眼上看了半天，又拐进厨房喝了粥。电视也懒得关，就躲到阳台，好像只有这里可以稍微清静点。落地玻璃窗外，仍是一片破烂景象。
不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来车往，喇叭声震得人心慌。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想着去接。我知道，肯定是郝丽英。只有她才会这样催命般打电话。直至实在受不了没完没了的震动声时，才抓起手机大喊：
“有你这样打电话的吗？没病吧你？”
等我吼完，郝丽英才怯怯地说：“李老师，不至于哇。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有必要这么激动？” 该怎么解释呢？去年春天认识她，就打算尽快把婚结了。甚至都和隔壁搞装修的师傅说好了，待到来年三月，停了暖气，要把家刮一刮。我这么和他说的时候，脑子还闪过一个图景，好像春暖花开，是个值得期待的季节。到了年底，火车票都买了，郝丽英说，你都没和我过过情人节。她的意思太明显了。一旦回家，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多煎熬啊。好不容易熟络一点，怎么能前功尽弃呢？就跟家里人说，要准备结婚，事情不少，先不回去了。父母听说我终于要把结婚提上日程，自然高兴。每个周末我们打电话，话题不再是关于天气、工作和地里的活路，终于可以谈谈那个他们从没见面的姑娘。
“她是档案局的会计。”
“ 她比我还高。”
有一回父亲喝多了酒，问：“你媳妇儿姓什么啊？”我对父亲这样的问话还是适应不了。但凡我把搞对象的事和他们一讲，他们就以为这事儿铁板钉钉了，不是打听女朋友做什么工作，就是问我星期六星期天有没有去看丈母娘。等我一路谈到了三十出头，还是不见动静，成天只知道搞农活的父亲也有些糊涂了。好像只有问清那些姑娘的姓名，他才能分辨我说的是不是实情。
“她姓郝。”
这个姓也没法儿向父亲仔细描述。父亲虽然念过高中，但他年纪实在大了，有时和他说一个银行号码，他都要翻来覆去地和我核对十来遍。解释这个字的时候，差点说成是“郝刚刚羊杂那个“郝”。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父亲总共就来过麦城两回，一回是送我来麦城念书，住了一
夜，第二天回湖北，在校门口看见辆公交车就坐了上去。他以为所有的公交车都开往火车站，直到意识到方向不对，已经错过了好几站。第二回是前两年因为老听我说开会。一年到头，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过年了又没见往家里拿多少钱。什么单位能由着你正事不干一件，就是个开会？别不是被传销团伙控制了吧？老家不少三四十岁的婆娘，家务不做，大字不识几个，天天就是飞来飞去地开会，接个电话也是普通话。起初，人还新鲜，等到家里欠下一堆账，怎么也填不完那些窟窿，才意识到不对劲。父亲肯定发现了我有问题，他很郑重地对我说，干了一辈子农业，也没歇上几天，想来麦城看看。来看就看吧，难得父亲愿意来住几天。我也是真横，父亲来了，我也没想着带他逛逛街。好不容易领他去一回森林公园，父亲左看右看，说，这有什么看头？树还没有渔川的大。一句话就搞得我火冒万丈。一家人出来随便走走不也挺好？父亲总指望看点稀奇。那就去逛街吧，置办两身像样的衣服。去了万达广场，一件衣服一两千，大厅里的折扣区，也要大几百。让父亲试一试，他犟，死活不脱他那一身滴满油污的外套。我也生了气，买件衣服也不愿意，以后我不管你啊。说得好像我从前管过什么似的。那个时候，我高声大嗓地嚷，好像这么发一通火，就能摆脱良心的折磨。不管怎么说，我也做了做样子不是？父亲只是畏畏
缩缩地跟在后面，一件衣服花一两千，自家儿子也不像个有钱人啊，哪里来的底气？父亲看破不说破，他只是用沉默应对我的虚荣。我甚至还说要起一回早，带他去柳巷吃一碗郝刚刚羊杂。外地朋友过来，去那里打卡，快成了标配。但到最后，我也忘了这些承诺。父亲说是来了两回，也只能说是路过，哪里知道什么名闻麦城的羊杂吃食。我只能按笔画顺序描述这个“郝”字，曲拐弯的，复杂得很。至于父亲听没听明白，也不重要，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女人到底姓什么，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但父亲认为重要，说，得去街上找个算命先生，合合你们的八字。一想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一个瞎子手里，我就更加泄气。父亲坚持问，我只好说，就是“赤子之心”的“赤”，再加一个右包耳。父亲说好。我们又说了一阵别的事，父亲又问，你女朋友姓什么？我说，就是“土”字下面两竖，左右两点，再加一个右耳旁。父亲说，那就挂了吧。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的确是年纪大了。
吼郝丽英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转过这些场景。想起都跟家里说出了要结婚的打算，可这都五月过去了，她连她家有多少客人都没算清楚。我不能说，一说，声音稍微高点，她就说我是在骂她。先是她要学车。学完了车，她又开始说要订婚。有一天吵完架，冲动之下，把对戒也买了，这个时候，我说，都这样了，该把结婚提上日程了。她说，你来吧，你和我妈说。和她妈能有什么说的呢？但也指望不上别人。我买上东西，去了她家，饭也吃了，她爸她妈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就等着我开口。我含混讲了些，无外乎是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到了结婚的时辰。她妈却坐在那儿，慢悠悠来了一句：
“结婚是好事，我们也支持。但结婚前，你得忏悔。”
我当下就愣住了。忏什么悔呢？听她妈一解释，原来她妈信佛，知道我过去谈过几回恋爱，就有些着急，好像我跟别的姑娘相处都不是正儿八经相处，都是我不知检点，在造孽。 忏悔是为了帮我消业障。我听了前因后果，当下差点崩溃。完全讲不明白道理了。但当时，我还是强忍着，说，好，没问题。
出了门，我就后悔。简直是欲哭无泪。过了两天，我以为她家人忘了 这一茬。不承想，郝丽英直接发了张照片过来，说她妈把忏悔请愿文都写 好了，要我先抄一遍，到时一起去蒙山要在佛前念，发自内心地道歉。 这让我接受不了。我的过去，怎么也被她管上了？我和过去女朋友的事， 有些是不堪回忆，但也只是我的回忆，用得着她们指手画脚吗？结婚就结 婚，怎么又开始控制我的思想了？尽管我也没什么思想，但被人这么收拾，我还是无名火起。
等到她提出，说我还得搞一个求婚仪式。我彻底爆发了。求什么婚呢？我怀疑她是电视剧看多了。我早没了耍点小浪漫的热情。等她再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气急败坏地说：
“都补丁摞着补丁了，你成天关心的还是要不要在涤纶衣服上绣个蕾丝花边。我不会搞什么求婚。我怕将来回忆起来太穷酸了。”
“怎么会是穷酸？有点温馨的回忆不好吗？”
架都吵到这个分儿上，我明显是不想再和她相处了，可她还在试图和我讲道理。我们的故事如同一出狗血剧，磕磕绊绊走到现在，我一直都在隐忍。这回不想忍了，但还是开不了口说分手。吵得最难过的时候，我提出过分手，她听了，只是不停地流泪，见我无动于衷，还问我：“李老师，你一直就是这么始乱终弃，也是这么对待别的姑娘吗？”我没法再用什么三观不合适找借口。早先拖她上床时怎么就没想起三观呢？我想起那些和我相处过的女人。我想不起我们是如何分手的了。
她见我不吭声，又开始提结婚。我呢，听到她终于说起正经事，又忘了之前为什么要生那么大的气，也跟着幻想了半天婚礼上的细节。按我的意思，两个人条件都一般，又都是外地人，没必要大肆铺排。可她不愿意。她成天说些别人结婚的细节，好像我只要稍有违逆，就是不尊重她的麦城规矩。
说到后来，脑仁儿生疼。连隔壁小孩的哭闹、窗外的喧嚣，我都顾不上烦厌，倒头就睡了。
郝丽英 ……………………………………………001
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 …………………………036
电影节 ……………………………………………082
迎风暴走 …………………………………………123
步步惊心 …………………………………………169
捡漏 ………………………………………………2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