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被一种声音笼罩。那声音从梦溪谷传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飞进我的窗户,把我的酣梦惊醒。后来长大了,知道那是背二哥的号子。那些号子声是被燕子岩阻挡回来的,一部分落进梦溪谷谷底的溪水里,一部分穿过梦溪谷飞到我们居住的胡家大院上空,再到我的窗前,拍打着我的躯体,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蜻蜓在我的心海里游荡,变成我长长短短的心事,一直陪伴着我,赶也赶不走。
那些回声,在我兴高采烈的时候到来,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到来,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到来,在我想念亲人的时候到来。有时,那些声音好像从我口中喊出,等传得远了,又回到我的耳边,像要给我指明一条人生的道路,让我在那些回声里努力前行。
那些回声又像从那棵弯柏树上落下,像炒熟的豌豆从锅里蹦出来,砸在院子里地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有时候把狗弄醒,把鸡惊飞,把圈里的猪和牛也搅得翻起身来,把羊儿也弄得想跑出圈门。而那些深睡着的其他人,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有哪些声音回来,即使这个院子里住着能唱背二歌的背二哥前辈和后代。我很庆幸自己这么小,就能听到这些声音,知道那些号子。
那些回声好像一直在赶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来,有时候走得很疲惫,声嘶力竭;有时候像在努力奔跑,跑得很兴奋,高亢圆润激越;有时候慢慢地在地上滑行,滑行得很悲伤,拖着沉沉阴郁的长音;有时候像在和亲人朋友告别,诉说一缕缕的惆怅和思念。那些声音又像从远古走来,在我独处的时候萦绕在我的脑海,我却始终听不明白那些词曲,好像《诗经》《楚辞》,好像李白、苏东坡,也像《西游记》《红楼梦》,让我似懂非懂。我老是闭着眼睛集中精力聆听那些飘来飘去的声音,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声音。
那些声音好像从狗的狂叫中发出,像从牛的反刍里发出,还像从鸡打鸣的咯咯声里传出,像从小羊咩咩的叫声中传出。那些声音在树底下,在草丛中,在山谷里,在高山上,在河流中,在一弯一弯的羊肠小道上,在野花里,在晨雾中,在夜色里,在月光下,在阳光灿烂或者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在婆婆的期盼中,在妈妈勤劳的双手上……无处不弥漫着那些声音,到处都能遇到那些声音。那些声音,萦绕在我的四周,像一根根绳索捆着我,又像一片水浸泡着我。我和那些声音说着话,把它们变成了我的知心朋友。
有时候我想要抓住那些轻飘飘软绵绵的回声,可是那些声音像影子一样,等灯光一灭就不见了,我很失落。时间久了,还发现。那些声音往往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见了,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些声音又回来了。为了找回那些声音,我常常一个人闭着眼睛等着那些声音出现,即使抓不住,也要等它回来。等着等着,我知道了那些声音的秘密,那些声音是爸爸他们走在山谷里,时而激越时而疲惫时而兴奋时而阴郁的歌唱和呐喊。于是,长大了的时候,我使劲地背诵背二哥吼出的背二歌,会写字了,还把那些背二歌的歌词用本子记下来,悄悄地藏在我的书包里,这样便记住了很多背二歌。渐渐地,我睁着眼睛也能够听到那些回声了,感到自己很了不起,终于可以抓住想要的那些好听的背二歌的回声了。
那些声音一直陪伴着我成长,伴着我走过酸楚的童年,走过小小少年,走过飞扬的青春。我把自己的幸福融入那些声音里,那些幸福就可以跑得很远很远,让我思念的人分享我的那些幸福,我就更加幸福;我把自己的悲伤抛人那些声音中,我的悲伤就沉人山谷,就会埋在开满野花的泥土里,就会钻进春天的杜鹃里,还会钻进秋天的红叶中,我就希望自己现在的悲伤在明年春暖花开时长出一地快乐;我把那些声音撒到一座一座山的脚下,那些声音就会和山里的松鼠和野鸡还有猴子们嬉戏,那些山里的动物啊,也会发出那样的回声,听到它们的歌唱,我就更加思念那些行走在大山里的亲人。我把自己的一切梦想都融入那些声音里,想要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
那些声音是爸爸的寄语,是爷爷对我们的期盼,更是他们对大山的呼唤。那些声音飘过几千年,承载着一代一代的山里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些声音,带着几千年的怒吼,穿越无数个时光隧道,逐渐变成一种记忆,一种精神,一种传承,总让我不能忘却。
我把那些声音装进我的心海,让它们在我的心海里漂荡,激励着我像我的父辈一样,对幸福美好生活有着无穷无尽的向往。我要用那些声音告诉世界,在我们大巴山深处有那么多故事,从贫穷到富裕,从苦难到幸福。
我把这些故事装进那些声音里,飞向遥远的世界,飞向自己的心灵,飞向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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