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不是终点,不是起点,而是转折点
这个早晨,爱丁堡依旧有雨。崔玲玲可不是来苏格兰住旅馆的,在这儿,每分每秒都是花钱买来的呢。出行计划依旧,至于到爱丁堡大学旁听英国文学,不过是个幌子。但她肯定会去的,去听听简嘉铭崇拜的教授如何授课。
张军早就等候在青年旅舍的门口了。这男人只有一米七左右,穿着英伦风格的黑色风衣,虽然不算挺拔,但也还算养眼。曾经听简嘉铭说过,他老家在苏州,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家族已经形成一条庞大的产业链。
毕业后,他留在爱丁堡,并在此结婚定居。妻子是他们的校友,也是中国人。
崔玲玲在相片中见过他的妻子,一个很靓丽、高大的北京女孩,像巩俐那样的身材,却有着更凌厉的气质。听说她是外交官的女儿,为了张军也留在爱丁堡没有回国。
张军没有多余的话,将一袋东西递给她。崔玲玲打开一看,竟然是用饭盒装的干炒牛河,还有一杯浓香的豆浆!闻着这熟悉的家乡味道,崔玲玲的口水差点儿流了出来。已经快十天没有吃到中餐了!吃完了,崔玲玲才问他是在哪儿买的,不会是自己炒的吧?
没想到张军竟然说就是他炒的。崔玲玲惊奇地问:“你怎么炒的?在这地方怎么做到的?”
张军说:“其实挺简单的,当你像我们一样在国外生活很长时间,想念家乡的味道时,就不由自主地去找材料自己做。摸索得多了,自然就成了手艺。简嘉铭不是就有一手好厨艺吗?”
确实,简嘉铭做得一手好西餐。而张军与他相反,张军能把中餐做得具备专业水平。崔玲玲忍不住又问:“你这河粉,还有配料,从哪儿买的?这儿的超市里也有卖的吗?”
张军说:“河粉是干的,从家里寄过来的,调料一般可以在华人开的超市里买到。牛肉嘛,这儿多的是,而且肉质比国内的好。你是不是还想问我,这豆浆是不是我自己磨的?是的,我昨晚睡觉前就泡上黄豆,今天早上现磨的。怎么样,很新鲜吧?”
崔玲玲惊呼:“你妻子太幸福了!真有意思,在国内,精英男们通常大男子主义得很,少有精通厨艺的,而你们这些留学的富家子弟,反倒更加懂得节俭与付出。”
张军笑笑说:“环境造人,这话是老祖宗说的。至于我妻子幸福不幸福,得由她自己说了算。”
车在一个宽大的停车场停下,周围全是有些年头儿的建筑,许多墙体上甚至长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在灰墙和红墙上绿得安静,而且自得其所。
“爱丁堡大学到了。”张军说。
崔玲玲说:“你并没有问我今天的行程,我刚才被你的美食弄得过于兴奋,也忘记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就想来这儿?”
张军并没有回答,只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去嘉铭待过的所有地方。”
这所全世界排名靠前的大学,没有围墙,似乎哪儿都可以是入口。校道上,年轻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天下着小雨,撑伞的却并不多见。
骑自行车的速度飞快,“咻”一声就从他们身边飞过。还有穿着轮滑鞋或踩着滑板的大男孩,将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低俯着头、前倾着身子,也飞一样穿梭过去。
在爱丁堡,极少见到年轻学生开小汽车,那是因为全市的停车限制都很严格,收费也很高,校园里停车更是受限的。大多数学生都会觉得,在爱丁堡走路、骑车或坐公交车比较方便。
举目之处,除了人之外,任何物件都能找到历史的痕迹,一棵树、一盏路灯、一尊雕像、一幢房子……那些用石砖砌成的建筑,据说最早可追溯到 1583年。
“你怎么对这里这样熟悉?”张军不禁问。
崔玲玲并没有作答,张军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探访爱丁堡大学,仿佛是在探访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走到通向管理学院的校道上,这种感觉油然而生。崔玲玲一一对比着,搜寻着简嘉铭描述中的或者留影中的每一处景致。
“这是我们的系礼堂;这是我们一起参加过的莎士比亚话剧社,看,那些学弟学妹们还在排练我们当年排演过的剧目;这是上理论课的地方,那是嘉铭和我最喜欢的座位,倒数第二排最中间的位置……亚洲学生大多很勤奋,但不算活跃。嘉铭和我都不算特别优秀的学生,但也不算差——总之对得起父母吧,没干过丢祖国和华人脸的事,也没做过什么让校方铭记表彰的大事……”张军跟着她一点一点地讲解。
“那时嘉铭喜欢上外系的一个法国女孩,可不敢大胆地去追。三年来,他看着人家换了无数个男朋友,也不觉得伤心,像看戏似的,挺有意思。
其实,那时我妻子喜欢的是嘉铭,不被接受,她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我。
这个,嘉铭没和你说过?”
崔玲玲摇摇头。张军继续说:“嘉铭有许多要好的女性朋友,可从没真正谈过一场恋爱,直到他回国了,还是童子身。我笑话他是不是身体不行,他很生气。为了证明他是个男人,我帮他叫了一个美国的女同学,人家也答应帮忙。那天晚上,烛光晚餐等前奏都挺好,我们也把公寓收拾得浪漫温馨,把整个公寓套间都让给了他。结果他们俩人衣服都脱了,却什么也没干成。那美国女同学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本来,这是我和嘉铭还有美国女同学要共守的秘密。因为在西方,成年之后还没有过性伴侣,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崔玲玲想象着,抿嘴而笑。张军也陷在回忆里,笑着。边往前走,张军边说:“不瞒你说,我来留学之前,已经和初恋有了身体之欢,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的,但还是不能。这又是另外的故事了,还是说嘉铭吧。我问他为什么不趁青春年少好好享受呢,能挥霍、能疯狂的时光并不多。他说就是不愿意。他期待一个能够让他心跳到心碎的女人,我当时理解不了。后来他回国了,在断断续续的联络中,从他口中我听到了许多女人的名字,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是为了刺激未婚妻,至于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大,我也理解不了。直到后来,我听到你的名字,他用诗歌一样的语言来描述和你在一起的感受。我就想,这小子是找到真爱了。只是啊,我没想到,因为你,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是的,也许没有我,嘉铭就不会出车祸,也不会死在手术台上……”
崔玲玲幽幽地说,“在我的第一印象中,他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后来啊,我了解到,人的眼睛有时会骗人——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或者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张军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呢,就别自责了,一点也不需要。中国有句古话叫‘生死有命’。你为嘉铭和简家做得也足够多了。玲玲,我敬佩你,还有点儿欣赏你,但却不赞同你。不管是站在嘉铭的角度,还是我这个外人的角度,我都觉得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崔玲玲说:“谢谢。不过,你,还有许多人都误解了。不管我为他或者简家做了什么,表面是在为别人,实际上是为我自己。”
张军若有所思,说:“也许是吧,不过,我还是希望,从爱丁堡回去之后的岁月,你能够真正做回你自己——你是来告别的,不是来祭奠的。”
崔玲玲惊讶地看着他。张军笑了笑说:“别这么惊讶,好歹我也算嘉铭生前最好的哥们儿,你想什么,我多少能感应得到。走吧,我们到别处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张军将黑色的雨伞收起。空气湿润而清新,他们的面前是一幢银灰色主调的哥特风格古建筑,墙体略有斑驳,却依旧结实挺拔。
张军指着它说:“这就是图书馆。除了乒乓球馆和网球场,这是我和嘉铭最喜欢去的地方。爱丁堡大学图书馆在英国的大学图书馆中不是最大的,但是也具有相当大的规模。”
走进去,崔玲玲发现大楼有五层,宽敞而明亮。红色的椅子上坐着不少沉浸在书海里的学生。让崔玲玲意外的是,图书馆里还有一个温馨雅致的咖啡厅,看书看累了,可以到这儿来喝杯咖啡,吃块蛋糕或者三明治。
“这儿也是嘉铭喜欢的地方,他经常在这儿一坐就是大半天,还时常被管理员赶走,说他占着地方,妨碍更加有需要的人呢。可嘉铭脸皮厚,下次照样在这儿久坐。这儿气氛好,看书感觉特别好。”
崔玲玲脱下风衣,在简嘉铭最喜欢的那个角落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穿着红白格子制服的侍者马上端来他们点的咖啡与三明治。张军说:“在这儿工作的人全是学生,有的是义工,有的是有工资的。这儿的学生以做义工为荣,我和嘉铭都做过。”
崔玲玲感叹,在这儿,在任何地方都能够找到情致与韵味,这个民族多懂得生活呀。怪不得嘉铭说爱丁堡到处都是文艺的气息。“是的,简嘉铭原本热爱文学,被家族使命牵引着才读了工商管理。
在这个图书馆里,我们接触到许多英文原著。你知道爱尔兰诗人叶芝那首《当你老了》吗?毕业前夕,嘉铭无意中读到叶芝的诗集,就是在这儿,他大声地朗读着,许多人被他的声情并茂所打动,纷纷鼓掌,而他却流泪了。他说,他这辈子不可能有这样的感情和归宿,因为回国后,他就要和家里给定的未婚妻结婚,而他根本不爱她。”张军边喝咖啡边缓缓地讲述着。
崔玲玲怎么能不知道这首诗呢?如今,简嘉铭发的那条信息,还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机里。又是一个一语成谶的故事,宿命的安排,到底是躲不过的。何止他,恐怕她这辈子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感情和归宿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玲玲。”张军看着她说,“你看,嘉铭不是遇到你了吗?而你,从这儿走出去后,也会再遇到另外一个什么人。老了的时候,你在炉火边打盹儿,他在旁边为你梳理头发,披上毯子……”
“张军,你相信吗?你真的这样相信吗?你呢,你觉得你会有这样幸福的晚年吗?”崔玲玲问。
张军坚定地看着她说:“相信,你会有的。我也会有的——尽管我现在还是一个人,但我从不绝望,也不拒绝打开心门。”
“你……一个人?”崔玲玲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她走了,到纽约去了,毕竟这儿太安静了,甚至有点儿沉闷。她现在是个名人了,经常满世界跑,策划主办些选美大赛啊、时装秀啊之类的活动。”张军毫不避讳地说,“我们去年正式办了离婚手续,从她嫁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迟早是要飞走的。她征服不了嘉铭,便来征服我挽回点儿自尊,她太好强了。而我却是真的爱她。”
崔玲玲不知该说什么。向玻璃窗外望去,雨又下起来了。杯子已空,她正要招手呼唤侍者。
“还要再来一杯吗?这咖啡醇香得很,在别处喝不到呢。”是简嘉铭的声音,崔玲玲愕然抬头,刚才他明明就坐在她的对面,听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啊!
对面座位,坐的是眉头深锁的张军——那个因为和自己一起追忆而深陷往事纠缠的男人。
“爱丁堡,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座需要铭记与遗忘的城市。”
异口同声地,如此怪异的声音。崔玲玲与张军都恐惧地张大了嘴巴。
窗外的雨越下越缠绵,淅淅沥沥的,像苏格兰那苍翠的山地,连绵不绝。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