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长篇现实小说,书写东北城市中的百态人生;
新时代善良朴素真诚的普通人群像,折射冰冷北方大地上的炽热人心
“但凡有爱的人,总会忘记自己。”——亲情、友情、爱情复杂交织,展现生活真实的酸甜苦辣,剖析人性,反映时代发展变化。
第一部
第一章 大风雪
这是松城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
从半夜开始,北风就不停呼啸,吹得窗户呼啦啦地直响,窗帘在动,隐约透入一点儿光亮——那是风雪迷离间的路灯的叹息和挣扎。雪花与灯光交错、纠缠、撕打、噬咬,最后无奈地混为一体,晕头转向地一并融入这个世界,向天、地、人、树、楼房、车辆、街道等等一切物体证明自己的存在。可是这存在又被恶劣的自然环境暂时地封锁,不能畅通,更不能后退或抵达,前进无路,撤退无门,就这么冷冰冰地呈现着、凝结着,最后随着树枝的“咔咔”断裂而落地,静静地躺在雪地上,终于得到一丝丝喘息的机会。鹅毛般的雪片翻卷着,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坠,时而聚成一团,时而四下分散,这六角的精灵仿佛中了巫师的魔法,张牙舞爪,含肩拔背,沉臂坠肘,上下腾挪,是表演、是发泄、是狂笑、更是号叫,一眨眼的工夫就堆满窗台,用力地挤压着窗玻璃,如果不加制止,它们就会破窗而入。
可如何制止,制止又意味着什么?
一种势不可挡的恐惧突袭到滕大阁的胸口,让他透不过气来——他还只是拉开窗帘的一角,用半个眼眸向外窥视,那是怎样的一片天地,这天地又将发生怎样的变化?突然,他好像要撕去这恐惧的恶魔般的如影随形,猛地拉开窗帘,把一张脸紧紧地贴在窗户上,额头和鼻尖都被压扁了,嘴角也有些变形。他大张着嘴巴,牙齿“嗒嗒”作响,他知道,他是想破窗而出——这愿望,如果它还算是个愿望的话,早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已经生成了。他希望自己重重地跌落在这雪白的大地上,在风里,在雪里,在夜晚与黎明的交集中。这样,他或许可以获得解脱。“呼”——一股劲风吹来,窗台上的雪“腾”的一声向一个方向冲击,又旋转而上,紧接着用力地打在滕大阁的脸上。滕大阁下意识地后仰,这一下差一点儿坐回到床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身子已经被冻透了,那种寒冷不在肌肤上,而是已经深深地浸入灵魂。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问自己:有这个必要吗?
没有。
看看表,是凌晨的两点半,睡意退潮一般一泻千里,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女儿五点要吃早饭,现在准备是过早了一点儿,但是除了给女儿准备早饭,滕大阁似乎无任何事情可做,更无法抗拒这天气对他内心的暗示和影响。他不再犹豫,匆匆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推开再关上卧室的门,点亮厨房的节能灯,第一时间把水烧上。女儿晨起有喝一杯温开水的习惯,这习惯从小就养成了,十几年了从未更改过。想到女儿,滕大阁的心底涌上缕缕暖意,他的体温有所回升,四肢也变得灵活起来,早饭的思路也瞬间打开。荷兰豆掐尖去丝,昨夜临睡前发的木耳择洗干净,两根小腊肠,葱花,姜片,花椒,大料——女儿不喜欢吃料粉,所以,花椒和大料都是整粒儿的;主料、佐料应制备用,滕大阁又把十枚鹌鹑蛋一枚一枚地洗好,放到小锅里,加水待火,两袋牛奶也配备整齐,最后从冰箱里找出花卷和馒头放入笼屉,之后,坐在小板凳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是“白红梅”,香烟里最便宜的一种。
其实,在他的口袋里还有一盒“长白神韵”,是大先生头一天晚上下班时,在走廊里遇见他随手丢给他的,他舍不得抽,一直那么安静地存着——十几个小时了,他没动过那盒烟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动它,也许是白天再遇到大先生时,又或是他有什么格外高兴的事,再有,就是和连魁还有蒋哥小聚的时候。
“白红梅”的烟味有点儿苦,他探起半个身子,轻轻地按动了抽油烟机的开关。
抽油烟机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仿佛要抽走滕大阁心中的郁闷和烦恼,可是,这“呜呜”的声音和滕大阁的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不自觉地交融在一起,使他想逃脱又自然而然地把另一个声音剥离出来,一点点放大,直到压过了抽油烟机潜在的“好意”。滕大阁心中再清晰不过,那声音来自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吴明丽。就在昨天晚上,这个声音尖厉地填充了他们这只有几十平方米的两居室的小家的每一个角落。
吴明丽说:“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一个窝囊废!”
吴明丽骂这话的起因是女儿的数学老师退款不教了,不教的原因是“教不明白”。这个老师是滕大阁通过二先生给介绍的,据二先生说是个补习高手。老师在松城理工大学工作,副教授,调往松城理工之前,担任松城实验高中数学教研组组长。他在松城实验高中的时候,能把数学讲得像诗歌,所以,只要是他的课,学生无不欢迎。找到这样的一位有名气、有实力的老师,吴明丽初听自然高兴,何况,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还减免了一百元补课费。谁知三次课后,老师明确表态,这个学生自己带不了。当时,吴明丽在场,她连问了老师三遍为什么。开始,老师闭口不答,把三节课的补习费悉数点好,递到吴明丽的手中,吴明丽不接钱,还问为什么。老师无奈,看孩子没在跟前,态度真诚口气急切地说:“这孩子不是学数学的料,脑子一点儿没开窍,她很用功,自己也很着急,可是……”就在这时,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老师连连摆手,不说了。此时的吴明丽已经气血上涌,怒目圆睁了,她向老师逼近了一步,问:“可是什么呀?”她一定是没听见女儿开卫生间门的声响,接着问:“可是什么呀?什么叫‘不是料’?什么叫‘不开窍’?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老师连连后退,脸上是无奈的苦笑。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她听到了妈妈的问话,但一时间弄不明白其中的含意,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拉着妈妈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向后拽,“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吴明丽用力地打开女儿的手,但同时也意识到了女儿的存在,她使劲儿地吞咽着唾沫,眼泪已经急速地向眼眶奔涌。她的胸口连续地起伏,又一次伏下去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间断,趁着这当口,她上前一步,劈手夺下老师手中的一沓钱,数也不数,拉着女儿撞出了老师家的门。
那门本是半掩着的,给她这么一撞,早已和走廊的墙壁极不情愿地接了一个吻,发出一声压抑人心的巨大的声响。
老师家在四楼,吴明丽拉着女儿下到三楼半的时候,恰好又一个家长领着孩子上楼——显然,是按点来找老师补习的,她见到吴明丽客气地笑了一下,似乎还要和她交流两句,可是,吴明丽回过头,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大喊了一声:“什么补习高手,自己都弄不明白!趁早别教!”她没看见,也不知道,此时,女儿的脸上已经全都是泪水。刚来的那位家长不明就里,但还是礼貌地又笑了一下,带着孩子快步上楼去了。
来到大门外,走出一百米,吴明丽才长吁了一口气,回头看女儿,发现她在哭,不由得波涛再起,“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如果能学明白点儿,我何苦给你花钱遭这罪!”说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见滕大阁炒菜忘了开油烟机,吴明丽气不打一处来,把兜子撇到沙发上,径直进厨房,单指用力把抽油烟机的开关捅开。滕大阁炒菜注意力太过集中,根本没注意到吴明丽的表情和态度,一边表演似的翻了一下勺,一边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回来,不回来还死外面!”
只这一句话,滕大阁的心里就一下子全明白了,暗叫一声:完了。脸上的笑迅速抽紧,悄悄地平复下去,换上一副谦卑和小心的模样。谦卑是表面,小心是本质。在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里,滕大阁已经习惯了这谦卑和小心,他也万分地为这份谦卑和小心感到委屈和别扭,常常在喝闷酒的时候骂自己是个窝囊废——就像吴明丽常骂的那样。吴明丽骂是解气,而他自己骂,实实在在是有一分顾影自怜。
知道吴明丽在生气,而且大约猜到吴明丽为什么生气,所以他不能像每日那样往补习班上讲,只能侧开半个身子,虚拟似的冲着房厅喊:“闺女,洗手吃饭!”
女儿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卫生间,因为卫生间和厨房比邻,所以,她能看见爸爸和妈妈的身影。她夸张地撒娇似的问了一声:“爸爸,做了什么好吃的?”
滕大阁也高声回答:“圆葱炒牛肉,芹菜炒香干。”
如此气氛下,吴明丽也不好再发作,默默地收拾上碗筷,把三碗红豆白米饭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