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个酒鬼的自白
没人知道那些虫子是什么时候来的,打哪来的。房间里只有我,我不知道,所以我猜没人知道。也不绝对,无法排除是有人放进来的,那样的话,放的人就应该知道,说没人知道就不成立了。可是为什么会有人要往我房间里放虫子呢?我没有仇人,甚至连朋友也没有,我指的是那种恶作剧放虫子的朋友。这里的“没有”是现在时,也许过去曾经有过,我不确定。
我认识一个人,他叫田仙一。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一家电影公司的编剧会上。他瘦高,能侃爱笑,喜欢社交,当场加了所有人的微信。说实话,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后来也是他主动联系我,邀请我与他合作,我是看在钱的分上,才没拒绝。不得不承认,他路子很野,谈项目有一套,经常口吐莲花,甲方老板被哄得团团转,催着要我们出故事大纲,但问题是,他向来只动嘴,动笔的事儿全部推给我。加上时运不济,影视行业热钱退潮,三个项目半途中止,拿到的钱少之又少,我憋火又泄气,决意退出,出于礼貌,请他吃饭,告诉他就此两散。那天我俩第一次喝酒,几杯下肚,酒酣耳热,他拍着桌子说,谁他妈愿意做编剧,老子是诗人,你信不信?我说信,至少是游吟诗人。他说,没错,就是他妈的游吟诗人。我们喝到半夜,大醉而归。再之后,我们依旧见面,目的明确,就是为了喝酒,不是在他家,就是在我家,偶尔找爿店,多半是为了喝啤酒。我俩只喝鲜啤。当然我们也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不过没正事儿,都是闲扯淡,没有真知灼见,也很少有心里话。诚实地讲,我始终没有把他视作朋友,很多次我嫌他烦,嫌他吵,想过甩掉他,只因为他的酒不错,才没那么做。我们是两个酒鬼,我们一起喝酒,我们是酒友,重点是酒,与友情无关。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直到上周,我才开始认真地,重新考虑我和他的关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因为他死了,抑郁,自杀。如果他还活着,我想,他可能会是那种喜欢恶作剧往朋友房子里放虫子的家伙。他给我讲过,小学的时候曾经在同桌的铅笔盒里放过死蚂蚱。其实我根本不想提到他,只是话赶话说到了。我觉得他妹妹在他葬礼上说的话很有道理:死人就是用来遗忘的。他妹妹叫什么来着?没记住。很好。
让我们忘了他吧,继续说虫子。
那些虫子,他们长得很小,黑芝麻一样,闪着油亮亮的光泽,从墙角的缝隙里钻进来,像纪律严明的军队,头尾相接,排成一条直线,沿着墙缝爬到台灯的上方。台灯也是黑色,宜家买的,很多年了,我搬家几次一直带着,很少使用,灯罩上全是灰。当虫子到达与灯罩齐平的位置,他们开始向外延伸,第二只举起第一只,第三只再举起第二只,以此类推,仿佛墙上长出一根黑草,垂直向灯罩推进。很快,他们便在墙和灯罩之间搭起一座不停移动的桥梁,然后又沿着灯罩爬到灯杆,再笔直向下。有那么一刻,我想凑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虫子,但马上又放弃了,比起知道他们是什么,我更想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为了不惊动虫子们,我继续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慢慢行军。他们在灯杆和沙发之间又搭了一座桥,又拐了一个直角弯,向我爬来。
他们好像特别喜欢直角,或者他们只能拐直角,一群直来直去的虫子,有意思。
我这么想时,他们已经爬到了我的手边。又是直角弯,他们爬向我的手指。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虫子消失了。他们没有碰到我,我也没有碰到他们,就在我的手掌下面,虫子们凭空消失了。我坐起来,抬起左手,沙发上没有洞,他们并没有钻到沙发里面。我跪在沙发上仔细观察,虫子们还在源源不断地爬来,爬到我刚才左手的位置,在那里失去了踪迹,仿佛爬进了一个我看不见的虫洞,进入了另一层空间。我的手感觉到一阵痒痒,不是那种被蚊子叮咬后的痒,而是腿麻了,好像有虫子在血管里东钻西窜的那种痒。我抬起手,发现竟然真的是因为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虫子们钻进了我的手里,正在皮肤下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不疼,痒的感觉也是断断续续,唯一的症状是,我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就像虫子的爬行引起了肌肉的共鸣。我并不害怕,也不慌张,就是有点恶心。小时候我有一段在乡村生活的经历,一次下河摸鱼被蚂蟥叮过,情况和现在类似,都是有虫子进入了我的体内。硬要对比的话,还是蚂蟥恐怖一点。我当时差点吓哭了,是一个陌生男人救了我,他用烟头狠狠地烫那只死命叮在我大腿内侧的蚂蟥,直到它扭曲着缩成一团,掉落在地上。兴许用烟头也能把这些虫子逼出来,但问题是,我不抽烟,也不想出去买烟,外面下着雨,我不想被淋湿,一个雨点也不想。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蚂蟥是一长条,一个整体,你烫外面的,在你体内的才有感受,赶紧缩出来,可是现在我手里的虫子——已经爬到小臂了——是分开的,烫外面的根本无济于事,也许只能隔着我的皮肤,一个一个地烫他们,那样太费事了,不如用火烧,反正都是加热,一把火全部烧出来。
我记得家里有打火机,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看也没看。我不想说话,不管是谁,我妈还是房产中介,都没什么可说的,而且虫子已经爬到了臂弯处,显然找火更重要。我需要的是火,而不是打火机。我走向厨房,那里有煤气炉盘,可以轻易点火,比打火机更大更好的火。我喜欢火。小时候在农村,到了秋天常常有一项活动叫烧荒,说白了就是到野外去放火,把田间地头儿的野草烧掉。那是乡村生活里我最爱的部分,太阳即将落山,站在空旷的田野上,看着火光向平原的远方蔓延,感觉所有的烦恼也像野草一样化为灰烬。虽然小孩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烦恼,但那种闹心事儿被统统烧光的感觉总是让人怀念。
有人敲门,我猜是快递员。在这个城市里,会主动来我家的,除了田仙一,只有快递员,可是我已经很久没买东西了,自从戒酒以来,就没在网上买过东西,我十分肯定,因为我在网上买的都是酒。那么,这个快递员送的东西肯定不是我的。我扭动炉盘的打火器,一下,两下,火苗烧起来。虫子们已经爬上了肱二头肌,这让我的胳膊看上去多了点肌肉,我有点喜欢这些虫子了,但不能再让他们继续往前爬了,不然就不好烧了。
敲门声停止,房子里一片安静,我突然感到一丝孤独。也是在戒酒后我才发现,孤独就像一只超大的蜘蛛,潜伏在楼板的夹缝里,偶尔才会动一下,让你知道它始终陪伴着你。
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火苗左右摆动。我关上窗户,调整火苗的大小。
一个红衣服的短发女人走出楼门,站在雨棚下,点上一支烟。我有种感觉,刚才敲我门的就是她。可是她也不像快递员啊。管他呢,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烧虫子。
我脱掉T恤,做好了烧虫子的最后准备,这时我的余光观察到那个女人正跨过绿化植物,向我家窗口走来。我扭头看她,这一次看到了正脸,觉得有些眼熟。她一脸怒气,直勾勾地瞪着我。我想起来了,是田仙一,她长得像极了田仙一,是田仙一的妹妹,我们在田仙一的葬礼上见过一面。
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两天没洗头,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像田仙一,或者是因为我有点“社恐”,路上遇见熟人,我宁可躲着走,也不想打招呼,更何况她连熟人都算不上,我根本记不起她的名字。总之,我想避开她。我迅速蹲下,腿一软,重心不稳,坐到了地上。心跳过速,有点恶心,说来奇怪,我已经三天没喝酒了,却突然感觉有点上头。我听见她一边拍打护栏,一边喊:你有病吧,躲什么躲,我都看见你啦,在家为什么不开门?赶紧给我开门。听见了吗?赶紧开门。
我知道躲是躲不掉了,套上T恤,硬着头皮打开门。虫子们还在爬,已经到肩膀了。
她身上带着雨腥味,像她哥哥一样自来熟,毫不客气地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很不礼貌地抽了抽鼻子,闻了闻房间的味道,厌恶地扫了我一眼,问我喝了多少,怎么这么大酒味。
我知道房间里有酒味。三天前,我决定戒酒的那个晚上,除了田仙一送的一瓶茅台,我把家里的存酒全部倒进了马桶。而这瓶仅存的茅台却成了祸害,她就像一个妖冶的不知廉耻的狐狸精,每个晚上都极尽能事地勾引我。我被折磨得够呛,但前两个晚上我都挺住了。尽管夜里我会花很长时间在酒柜前徘徊,但我挺住了,柜子的把手我连碰都没碰一下。不幸的是,从昨天夜里开始下雨,这让我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我讨厌下雨,我动摇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打开柜子,把她拿出来,捧在手里。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她,绝不会动她一根手指,但马上我就失言了,我打开了瓶盖,因为我想闻一闻她的味道,这不算过分,我自信能掌握分寸。她的香气热情奔放,让我想到了弗拉明戈舞蹈,吉他响起,穿着紫红色长裙的少妇不停地拍手、跳跃、旋转,扭动腰肢,撩人心弦,可是瓶子的空间是如此狭小,大大限制了她的魅力,于是我拿来杯子,让她自由流淌。她自由了,像下凡的仙女在空中飞翔萦绕。她在我耳畔吹着热气,悄悄告诉我,喝吧,只喝一杯,不为别的,为了纪念田仙一。我说好,这一杯就敬田仙一。我想通了,这是他送的酒,留下来是种纪念,可是对于他那样的酒鬼来说,喝掉才是对他最大的敬意。我给他鞠躬,恭恭敬敬地把酒洒到地板上,起身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几天没正经吃饭血糖低,也可能是因为戒酒引发了不适反应,忽然一阵头晕,眼前一片黑,感觉要摔倒,慌乱中我扶住桌子,碰到了什么,接着,我听到了酒瓶落地的声音。木地板,酒瓶没碎,酒洒了一半,可以继续喝,但我改了主意,也许是我的理智回来了,或者是进一步失去了理智,我也没把握,酒瓶掉落是一个征兆,说不定是田仙一在跟我要酒喝。我把剩下的酒也全部倒在地板上,任凭她在夜色里缓缓蒸发,去往田仙一可能存在的地方。
这就是满屋子酒味的原因,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向她解释清楚,也闹不清她是真的想知道,还是随口一问,所以我选择忽略,转而问她不请自来所为何事。当然我没有说“不请自来”这四个字,而是用行动表现了这一点,我站在门口,让门开着。她很聪明,立刻明白了我的潜台词,做出回应,脱了鞋,盘腿坐到沙发上,姿势和她哥很像。她看着我,笑了笑。我看得出是嘲笑。她说我刚刚踩水坑里了,鞋湿了,你还有拖鞋吗?她惹着我了,我也说不出是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态度傲慢,还嘲笑我,也许是因为虫子们已经爬进了我的脖子里,我感觉到了,他们想钻进我的脑子里,我必须阻止他们,而她却只想着鞋湿了要换拖鞋。我几乎是跑到她身边,她显然吓了一跳,躲了躲。我指着墙角的虫子给她看。你看见了吗?那些虫子,我大声责问她,接着给她看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脖子。他们已经到这儿了,我拍拍耳后。出乎我的意料,她马上明白了我的状况,掏出打火机,递给我,说你赶紧吧,快点烧,把他们逼出来,要是进了脑子就完蛋了,他们会把你的脑子都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