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城市与群星
我不怕你们犯错，
我担心你们连犯错的机会和勇气都没有。
A
时间：2021年3月6日
地点：肯尼迪航天中心（Kennedy Space Center，下文简称KSC）
地理位置：美国佛罗里达州（坐标：北纬28°35′28.31″ ，西经80°39′03.48″）
由四部分组成的肯尼迪航天中心对凯瑟琳来说是世外桃源。这四部分包括工业区、飞行器组装建筑物、参观者中心、39号发射中心。发射中心含两个附属发射场——LC-39A和LC-39B，计567平方公里，各种生活、娱乐设施一应俱全，17000多名工作人员长期定居于此。一个项目往往需要数月、数年连轴转，把人像铆钉一样揳在工作岗位上。工程师们（有心）无力兼顾单位和家庭，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单位组建家庭，比如凯瑟琳和鲍勃。
航天中心定期向游客开放，但大部分场所不对外营业，联邦政府将此设置为“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凯瑟琳总是忍不住把KSC想象成瓦坎达：朴素的自然场景，孕育着人类最前沿的科技。凯瑟琳之前喜欢跟鲍勃玩黑豹的哏——她酷爱超级英雄，漫威和DC来者不拒，前脚从《哥谭镇》出来，转身踏入《蜘蛛侠》的平行宇宙，幻想正义联盟和复仇者联盟来场惊天大冲撞——查德维克去世后，凯瑟琳很少这么做。她总是多愁善感。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毕竟查德还年轻，而类似某某明星“被去世”的消息总是被当成吸引眼球的噱头一再曝光，凯瑟琳觉得很快就有反转和澄清新闻。这真假难辨、眼花缭乱的次世代啊。
截至昨天，航天中心共进行20次发射，入轨航天器数突破600，最让人瞩目的是发射成功率达百分之百。今天是第21次任务，由LC-39A发射场执行，使用Falcon-9运载火箭将V1.0-L17批次星链组网卫星送入低地球轨道。
凯瑟琳在管理总部做最后的材料汇总，等待发射中心传来成功的信号，填补最后一组数据，便可将信息抄送国防部，之后按照惯例召开新闻发布会，将通稿投喂给早已翘首以盼、嗷嗷待哺的媒体，包括但不限于美联社、路透社和CNN等主流媒体。
规定时间已过，前方没有任何反馈消息。以往发生过延滞故障，凯瑟琳并没有过多担心，直到鲍勃的电话打进来。
“亲爱的，”鲍勃说，“点火失败了！”
这也是一个玩笑吧，但就像凯瑟琳没等来“黑豹重生”，点火失败的消息尘埃落定。不过没什么，万物万事皆有概率，只有时间和死亡是绝对的，1/21算不上功败垂成，大家整理整理情绪，迎接下次发射任务。
她不知道明天会如何，但是接受明天会到来这一事实，并且昂首挺胸地迎接它。
时间：2021年5月8日
地点：圣马科发射场
地理位置：肯尼亚东海岸（坐标：南纬2°9′，东经40°3′）
马蒂奥·达米安在圣马科发射场辗转大半生，亲眼见证发射场的诞生与成长，甚至可以说，他是“诞生与成长”的部分母体——马蒂奥参与了圣马科的建设以及命名。
1962年，马蒂奥25岁，在意大利一家国有石油企业任职。该公司与意大利国家空间项目研究小组合作，意欲在非领海海域建造发射平台。统筹小组顺利敲定在肯尼亚东海岸的恩格瓦纳海湾，关于航天中心的命名却一波三折，始终无法拟出平衡多方审美的称谓，心急如焚（或曰狗急跳墙）的领导层集思广益，向所有员工征集方案。这是全球第一座海上发射场，“她”应该与海相关，马蒂奥顺着思路想到Saint Mark——威尼斯的守护神，同时也是航海人的守护神。研究小组采纳了马蒂奥的建议，额外奖励了他一个月薪水。马蒂奥还担心遭到嘲笑，以为这些要把卫星送上天的科技工作者会抵触传说与神祇。事实上，科技和宗教并无隔阂，反而格外贴合，这点从他后来看到的许多科幻电影中都能找到佐证，未来世界的人们总喜欢以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为飞船命名，比如普罗米修斯。
发射场竣工了，项目经营者招募了一些意大利人，负责日常管理，马蒂奥报名参与，未承想，一留便待到了80岁。退休后，马蒂奥也不准备回到故土，这里就是他的故土，是他想要安魂的地方，圣马科是他的守护神。
马蒂奥定居于发射场附近一座城镇里，自发担任向当地居民科普航天知识的志愿者。在非洲，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和没想象中那么受欢迎。
一次，马蒂奥到一所小学演讲，满怀深情地讲述圣马科从无到有，顺便提到命名逸事，如数家珍一般述说这些年被送上天的运载火箭、中低轨道试验卫星、应用卫星、载人飞船、探测器，好像它们都是他的子女，一方面怀着为人父的不舍之情，一方面又希望它们闯出一番事业。他绘声绘色地提出目前发现的距离太阳系最远的星系MAMBO-9。
假如距离产生美，MAMBO-9就是人类世界中最美的所在。马蒂奥自认为会感染那些懵懂的青少年，保不齐会从他们当中走出一两个航天工作者。出乎意料的是，校长打断了他的演讲，跟他说我们国家的人民被贫穷牢牢束缚在大地上，不具备仰望天空的能力和经济余裕。他不支持马蒂奥激发学生的好奇心，再让现实的引力把他们拽下来。这是一种成长的残酷：施舍一番梦境，再将人叫醒。他邀请马蒂奥来学校，只是为了让马蒂奥讲发射场的建造史，以便让他们对建筑工人有一个具象的理解：这是多么伟大的行业，我们可以像变魔术一样，在海上变出一座大房子。没错，校长把发射场笼统地比作大房子，仅此一条就让马蒂奥愠怒。马蒂奥告诉他，贫穷只是暂时的，星辰是人类的终极目的，任何人都有权利知道那里有什么，即使永远无法抵达。校长仍然摇头，尽可能礼貌地把他拒之门外，那些孩子可能连村庄都不会离开，星辰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校长的观点鲜明又务实，如果一条路孩子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终点，那么最好不要启程。那些孩子的路，大多从校门口铺向某座工厂，区别仅在于是生产橡胶还是陶瓷，他们能想象的最遥远的“星系”就是蒙巴萨，而不是MAMBO-9。
只有发射场能给马蒂奥安慰，或者说，只有发射场能理解马蒂奥。他常常去那里——怎么说呢，散步显得过于随意，考察又太正式，朝圣更是夸大其词，他不想把日常行为上升到宗教信仰——转转，他那张被岁月揉皱的脸就是通行证。
发射场的人都知道马蒂奥，常常塞给他一手消息，充实宣传素材，但最近一个月，发射场那边什么新闻也没有。马蒂奥坐不住了，跑过去一探究竟。对那两个年轻门卫他都熟，以往打声招呼就能被放行，这次不行，门卫礼貌而坚决地把他拦下了。
“发生什么事了？”马蒂奥对这种待遇感到不满，就像一个爷爷被拒绝看望孙子。他在校长那里吃到的瘪开始发酵。
“不好意思，接上级命令，无关人等谢绝入内。”那个叫基普乔格还是基普桑——虽然在肯尼亚生活了大半辈子，马蒂奥仍然搞不清他们的命名体系，十个里面有八个叫基普桑，Kip（基普）是男性的前缀，sang（桑）则代表户外——的年轻人竟然把他划为无关人等。
“我是达米安，马蒂奥·达米安。”
“我知道，我是Kipruto。”
“哈，ruto代表你生在仓库旁边吗？”马蒂奥承认，他被惹怒了，像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凯旋，却被守城的士兵冒犯。
“Choge（乔格）代表出生在谷仓或者商店旁边，我想仓库一样适用。ruto代表孩子在母亲串门时出生。”Kipruto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反正瞒不住，告诉达米安先生吧。”另一个门卫对Kipruto说道。
“嗯，连我们都知道了，这不算什么机密。”
“你们在嘀咕什么，欺负我耳背吗？大点儿声！”
“过去几个月一共进行了三次发射任务——”Kipruto说。
“三次，点火系统都遭到破坏。”另一个门卫附和道。
“我听说是故障。”
“怎么可能三次都是故障？一定是有人蓄意破坏。”
“咱俩镇守大门，谁能潜入呢？”
“这么说，倒是有一定道理。”
“整个发射中心的工程师都疯了，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
马蒂奥看着他们争论，回想起在发射场度过的大半生。他用圣马科统一了众人的分歧，但几十年来，他至多是一名后勤保障人员，关键的核心事件，他从来都没能真正参与其中。马蒂奥坐在发射场门口莫名其妙地痛哭流涕，如同错付终身一般。
两个年轻门卫异口同声地说：“嘎巴嘎巴，又疯了一个。”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