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民国三十七年的太原，就像一道水门。
一旦淹进去，任何人都会在转眼间被漂洗得单调而苍白。
这就是李度对自己十年颠沛流离生涯的总结。再细想，他还发现，就是从走进太原古旧斑驳的拱极门那天起，他原本红润的脸庞便开始发青、发白、发暗，并笼罩上一股情感枯竭、甚至垂死的不祥之气。
他总失眠，常常望着天花板发呆，还时不时地有幻觉相伴。
幻象的缘起总离不开酒和水，这两样媒介无法缺省。
酒是张扬的，只要这种辛辣而又透明的液体在暗影中溢出，就会在他眼前引发这样的系列场景：首义门外，凛冽的夜晚，充满硝烟、尸臭和血。一个黑物慢慢蠕动，悄然掀开压在身上的尸体，从血腥中钻出来，失魂落魄地爬起来，再跌跌撞撞地逃回城里。接着，便是专来寻找他的汪成旭和殷立德，一辆道奇吉普穿街过巷，不由分说地将他架到了海子边畔的灯红酒绿里——原日军宪兵俱乐部，光复后即誉满龙城的翠屏楼。三男一女，算是为他压惊洗尘，劫后余生，权当一次倦倦的小聚。女人是翠屏楼的头牌叫樱桃红，丰腴优雅，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淡淡的红酒，而她旁边，是一桌丰盛的佳肴。
“小桃子，去，先陪李公子洗个澡，再换身行头。”汪成旭放下李度朝女人努努嘴。
女人放下酒杯，站起来朝李度伸出了双手，可很快又缩了回去，捂住了鼻子：“三少爷，他……他怎么臭烘烘的？”
汪成旭嘻地一笑：“没错，李公子刚盗墓回来，还能没有点异味？哈，正常！”
殷立德将瘫坐在椅子上的李度扶正了，郑重道：“他是英雄，不许说臭。”
樱桃红便知趣地点点头，没再说话，盈盈然走到李度身边，却被李度摆手制止了：“不劳大姐费心……”挣扎着站起来，颤巍巍地斟满三杯酒：“感谢二位兄弟不顾凶险，满世界寻我，而且还寻着了，来，先走一个。”
大杯豪饮。
接着便是剧烈的呕吐。
李度的脸色显得愈加灰白起来。
殷立德有些心疼，一边拍着李度的背部一边望了一眼汪成旭，摇摇头：“今儿这酒喝不成了，不如让他先歇着？”
“也好。”汪成旭走过来双手捏了李度的脸，用力晃了晃嬉笑道：“我说小度子，终究不过是有惊无险，好歹是晋绥军军政校学员，是军人，别像条死狗，振作起来！今晚小桃子就是你的‘战时露水老婆’，是专门来陪你的，你可不能怂，得让她妈妈叫才行。”
李度使劲掰开汪成旭的手，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去，你才妈妈叫，你全家都妈妈叫！”
汪成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正想再次伸手捏他，却被殷立德一把抓住推了出去。
待二人离开之后，李度才身子一软重新蜷缩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着，额上渗出一层汗水。这期间樱桃红没有再说话，一边自斟自饮，一边默默地又无比好奇地望着李度，一直到他渐渐平复下来，才端酒坐到他的对面：
“还能喝点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