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基于现实人类危机和人性忧患的奇谲之作
我们要追求怎样的未来?社会应晋级至何种形态?
战争、瘟疫、贪欲、人心的猜疑……
以外星智慧生命的宏大想象,反观自身,呈现饱满哲学蕴含
欧阳哲怎么也没想到,他今天的出行,便是和家人的永诀。更没想到,在无任何预感的情形下,他遁入了一个仅在梦幻中浮现过的奇地,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日清晨,小鸟儿悦耳的叫声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一骨碌翻起身来,惊讶地朝窗外四处张望,却什么都没有。这个叫“石峰”的山区小县城,已几年未见鸟儿飞翔,也未闻鸟雀的欢鸣了。
幻觉,全是幻觉。他没多加思索,也没感觉有什么异样,更没觉得这会是一个特别的征兆。
“不过,也好,”他想,“真的应该起床了。”三日前,他与好友陈东方相约,一起去城郊那个群山环抱的小山村,看望他们共同的忘年交朋友——姚仁礼,一位博览“四书”“五经”、精通孔孟学说,而今赋闲在家的退休中学教师。按照约定,他们在城西的一处路口会合后,便一同朝着那片熹微的晨光出发了。
陈东方提在手上的是几个肉包、馒头和米糕。那时购买米面食品,钱与粮票缺一不可,这三样食物,他是在自己生活也较为艰困的情形下购买的。此时仍有余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欧阳哲带来的是三块古巴褐糖、半斤紫色花生米、一小瓶高粱白酒。这些东西,若在正常年份,肯定是不配称为“礼物”的,看望忘年交好友,送去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一定会成为笑柄,或认定送礼者神经出了毛病。但当下,它们却是难得的奇物、保命的食品,若被他人撞见,一定会聚焦在虎视眈眈的目光之下,境地相当危险。因此,出发前被严实包裹后,还套上了一只残破的布袋。
这是饥馑岁月中的一个秋日。
通往城郊的沙石公路上,出奇的静宁。满天的朝霞,染红了大地上的万物,山、水、石、木、竹林与瓦舍,一切都幻化成了神秘莫测的曙红色。没有风,空气闷郁,行人、车辆极少。走了许久,才看见一驾马车在公路上吱嘎吱嘎地走着。拉车的黄色瘦马,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怎么也不肯继续向前。驾车老者呵斥着,扬起竹鞭上下晃动,但始终没有打下去。有时候,可瞧见一两个面色焦黄且浮肿的路人,也偶见饥者倒下,不过谁也没去理会,连斜也没斜上一眼……呈于眼底的这些司空见惯的情境,无不笼罩于那漫天的红色之下。
其实,欧阳哲、陈东方的这次行程也是极其不易的。他们好不容易从自己微薄的供应中,挤出来这么点儿东西。可是,他们必须去。这位忘年交好友退休前,经常与他们晤面,每次总觉时间甚短。而今久违,还听说他身体近况不佳,已相约多次,这次再不践约,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此时,那汪浩荡的红色正在徐徐地变淡变浅,须臾间,红色已不见了踪影。空中有了风,出现了缓动的乌云。淡墨色的流云,时而像奔马,时而似游龙,时而如一只正在编织天网的巨型蜘蛛,但转瞬即逝,蒙太奇般地幻化着形体。缓步前行的两人,额脑、颈项与背脊热汗渗出,有些轻飘,有点儿迷茫。
从县城到那里,原本只有半小时路程,两人却走了一个钟头还没到达。他们体内的细胞处于半饥饿状态,体力早已下降,步行起来并不轻松,而内心深处却是愉悦的。他们没去多想那满天的朝霞,那红色,那风,那乌云,也未去想这些自然景象会预示着什么。只是这么不急不缓地走着,边走边谈。谈姚仁礼,也谈他们自己。三个人,一老两少,兴趣各不相同,也许正是这样,才互为补充,成了忘年交,建立了超越泛泛之交的友谊。究竟是怎么相识、相交并延续至今的呢?连他们自己也没法用三言两语讲清楚。但他们对彼此的情况却了如指掌——
一个是薄嘴唇、浅胡须、瘦高微驼的姚仁礼。眼虽小却目光炯然,面清癯但肤色有光。一副黑边眼镜,一腔山东口音,组合出一副儒雅学者模样。他博览“四书”“五经”、精通孔孟学说,讲台上不时引用孔子语录,来上一句“孔夫子如是说”之类绝妙引言,因而赢得了学生们发自内心的敬重,称他为“姚夫子”。当然,也引来忌恨。“姚余孽”(即封建残渣余孽之意)的外号在暗中流传——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不知。
另外两人也是各有志趣。虽年龄都在二十七八上下,喜爱却风马牛不相及。欧阳哲是一名飞碟爱好者。他五官端匀,大眼、剑眉、挺鼻,一副电影名星身段,被誉为“石峰县城第一俊男”。他阅读飞碟资料,搜集外星人信息,乐此不疲;说UFO怪象,讲“天外来客”奇闻,津津乐道。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渲染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人爱听,也有人厌听。爱听者夸此人风趣、知识广博,厌听者说他不务正业、胡编乱造、蛊惑人心,干脆叫他“欧阳癫”。陈东方则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国字脸形,颊多雀斑,双眉浓黑,体壮嘴阔。超强记忆力是他的独特天赋,他在心中默写过的日记,多年后仍可将其一字不漏地复原出来。
如此兴致、性格、年龄差异甚大的三个人,在石峰县城举办的一次名为“各显神通”的擂台大会上相遇了——在那个年代,是经常举办这类打擂台活动的,如“水稻亩产万斤竞赛”擂台、“农民诗人即兴作诗比赛”擂台,等等——此次擂台大会的参加者,每人的时限是十分钟。姚仁礼背诵孔孟语录,如行云流水,一口气背了五十来条,让在场千余观众眼眸发亮,惊叹声迭起。欧阳哲在十分钟内讲完五个外星人故事,全场鸦雀无声,听众张口结舌,他离开擂台许久,人们仍未回过神来,呆呆地将目光定格在他站立的那个位置上。陈东方背诵自己五年前默写的数则日记,都是读高中时发生的事情,年、月、日、时、事件、人物,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观摩者中的多人是他那时的同学,当“复原”表演一结束,雷鸣般的掌声便响了起来……“各显神通”擂台大会闭幕时,三人相约小聚,此后又不时相聚,因而结下忘年交。
沿村道迤逦而行的欧阳哲、陈东方,就这么讲述着过去的事情,还不时仰头看看天空。那乌云仍未散去,仍在空中缓移,但风色正变,移速似已加快。一块彤云正在穿云破雾,搅扰了一片长空。有了风,风中轻浮着雾气。风与雾结伴而动,使天色慢慢地朦胧迷茫。他俩已远远地看到了姚仁礼。他站立在村口,手中提着一只白色茶壶。
两人加快脚步,很快来到姚仁礼面前。
握手、问候,在三人中热烈激情地进行着。清癯瘦削、背微驼、一腔山东口音的姚仁礼,那双小眼内已有些许泪痕。仍戴着一副墨边眼镜的他,儒雅学者风采未变。他不住地说:“别来无恙乎?别来无恙乎?”另二人也不停地回答:“还好,还好。活着就好。”
“还是去那个久违的旧地吧。”姚仁礼指着身后青林边的一礅竖石说——这礅如桌状的天然遗石,下斜而上平,又紧依林边,是个聚会聊天的好去处。姚仁礼在前,欧阳哲、陈东方殿后,一行三人朝着那个曾多次相聚的幽地走去。准备在那儿饮酒、喝茶、吃美食,悠闲而愉快地度过一日。但是,当三人将自己手中的东西摆放在桌面时,一名身魁肉壮、眉斜眼突的年轻人从林中冲出,他手握警棍,眼露凶光,臂佩黄色袖套,径直而快捷地朝着他们大步走了过来。
猛抬头,姚仁礼吃惊不小:此人姓贾名志飞,是大队“巡逻办”巡逻员,一个话必称“阶级”、语不离“斗争”的胡搅蛮缠者。遇上他,今日聚会成否难定,就试着委曲求全吧。于是上前含笑说:“友人自县城来,备有薄酒淡茶,不如一起相聚吧。”
贾志飞并未理睬姚仁礼。乜斜了一眼石桌上的食物,面向欧阳哲、陈东方,一副公事公办神态:“这些全是当前紧俏物资,它们的来历和你们的来历都可疑。走吧,跟我走一趟!”说着,将警棍指向一条通往村中的斜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