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站在走廊里,准备梳头了。
电梳子放在门口的一个架子上,以免出门前忘记整梳下我的头发。我拿起电梳子的插头,插进墙上的插座里。我随便抓起一绺长发,使劲揪直,直到揪得头皮发疼,然后把烫得有热金属味的梳子插进头发里,慢但坚定地往下梳,一直梳到搭到背部的发梢。在220伏的电压下,那些卷儿慢慢地、无奈地松开了。然后我又抓起一绺头发……满头的卷发要全部烫直,一根不留,稍微不留心头发就被烧焦,即刻就会蜷缩起来,像一条受了伤的蛇。这样的头发我只好用剪子全部剪掉。这时我总会想象,当其他人也如我这样做同样的动作时,是否像我这样有各种复杂的感情,比如怜悯、遗憾,甚至后悔。
像往常一样,从架子旁边的镜子里,我看着自己改变。在卷发和直发之间,我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两个不同的人。有时,一个是另一个的伪装;有时,一个会鄙视另一个;还有时,一个是另一个的保护者;也有时候,这两个会彼此漠然。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也不知道我更倾向于哪一个,甚至连是不是真正的我都不知道。
头发蜷起的卷是我生来就有的。母亲微微曾说这是我的不幸,头发卷得像非洲的黑人一样。另一个不幸是我的眼睛,它深深地陷进眼窝里,躲藏在黑眉毛下面。微微说那是两眼见不到底的水井——是好是坏她没说。院子里的三奶说我又黑又大的眼睛远一点看像两个黑煤球,她家门边就有一堆。总之,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有点怪。在我很小时,微微就开始想各种办法掩藏我的卷发,还总说“你的头发直了就好看多了”。
我不在乎自己的头发是卷的,也不在乎自己的眼睛像黑煤球,我在乎的是从小微微就没有说过我长得好看。不管别人怎样夸我“漂亮”“秀气”“洋气”,我只相信微微的话。她自己是邻里圈和周围布店、菜市公认的美人,走在街上,也会有人回头看她。她的五官很精致,细长的凤眼稍稍往上挑,艳丽又脱俗,好像那些仕女图里的美女都是比照着她画的。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如妈妈美,只有皮肤像她。她是一个中药药剂师,有护肤妙方。
厌倦了整天折腾自己的头发,这几天我找了一个偷懒的办法;把头发拽直盘在后脑上,再用几十个卡子固定住,这样头发的卷就不明显了。微微看到后皱了皱眉头,但没有说什么。刚才,我的头发终于挣脱了发卡的束缚,松开了。一绺儿一绺儿地伸展到我的肩膀。微微正在桌边研墨。她立刻注意到,盯着我,眼神像西北狼一般犀利。
我瞥一眼微微,她在漫无目的地把玩手里的墨石。我意识到她的苦楚远远超越了我头发的卷儿。
什么在折磨微微一直是一个谜,我也许会揭开,也许永远不会。我只知道这个谜和我的父亲有关。父亲也是一个谜。
梳头时,我正好会看见墙上的照片。第一眼总是看到父亲。他的照片挂在边上最不起眼的位置,好像是微微故意想把他藏起来,不让人注意到他。那是墙上仅有的一张父亲的照片,没有他和我、和微微一起的照片。他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简单的、扭扭歪歪的镜框里。
从小我就为父亲的照片着迷、困惑。一直在找我和他的相似之处。他的眉毛很浓,但是眼睛很小。而我的眼睛很大,杏仁儿形状。他的嘴角稍稍往下斜,使他的表情有点悲哀。让我稍微有点安慰的是他的头发和我的一样乌黑。父亲的照片虽然小,但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却很高大。微微说他死了,总是避免谈到他。我一直有一个感觉——父亲仍然活着,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我年龄越大,这个感觉越强烈。有一次我不停追问他的情况时,微微生气地说:“忘掉他!他反正不跟我们在一起,现在只有你和我,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明白微微是在瞒我,好多事情她都瞒着我。连照片中这个人是不是我的父亲,我也不能确定。
但最终我告诉自己,是的,他就是我父亲,他当然是我父亲。
此刻,微微仍然在研墨,毫无目的地研了一盒又一盒,好像落进了一个魔咒,又好像被锁进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待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她的这个形象是我从小就熟悉的。
她把墨汁倒进空奶瓶里。之后我会把墨汁倒掉,把奶瓶收好,她还会再需要的。
我头发上最后一个卷儿向高温屈服了。我把插头拔出来,趁微微没注意,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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