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男，1978年生于江苏宜兴，一级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并被翻译成英文、俄文、蒙古文。出版有长篇小说《白茫》《闯广东》、中短篇小说集《水缸里的月亮》、散文集《外婆家》《大湾的乡愁》等著作二十部。

傍晚时分，雪停了，村子比平日白亮了许多。有几个穿开裆裤的孩子在打雪仗，他们像一团团燃烧的火，一点也不觉得冷，两片屁股冻得通红，仍然咯咯地笑个不停。

路上的行人，个个缩成一团，一边走一边搓着手，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他们不时还要摸一摸耳朵，耳朵早已冻坏了，上面布满了冻疮，像半个生锈的门环。天气太冷，人们大多不爱多说话，他们像热水瓶一样，小心保管着身体里的热气，但熟人见了面，免不了要打声招呼，一开口，便冒出一团团热气。人走后，热气尚未散去，仿佛还在继续交谈。

天光渐渐暗下来了，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大家都躲在暖烘烘的房子里准备团圆饭。平原上分外寂静，仿佛屏住呼吸等待着新一年的到来。远处的某个地方，响起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这声音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加深着寂静。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赵老太，她心里一阵惊喜，以为是秀英，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是金宝。金宝下身穿着油亮的黑色单裤，上身穿着破败的土黄色棉袄，那棉袄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灰扑扑的旧棉花，棉花的颜色暗黄，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装了一窝小老鼠。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金宝就会背着一只蛇皮袋，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家都给他准备了团子，有的六个，有的八个，以前，村里人多，转上一圈，就能装上一蛇皮袋，现在人少了很多，只能装小半蛇皮袋。赵老太知道他爱喝酒，除了团子，还另外给了他一大块卤牛肉。

团圆饭终于开席了，四只小猫咪早已经吃饱，躺在母猫身上，满足地睡着了，粉红色的小肚皮风帆一样鼓涨。赵老太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封缸酒，她平时是滴酒不沾的，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陪老头子喝上一杯。她吃得很慢，很认真，一边吃，一边跟老头子汇报着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好象他就坐在自己对面。

吃完团圆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将黑暗咬出一个个口子。她灌好汤婆子，爬上床，钻进了被窝，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钻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风呼呼地响着，吹得房子直打颤，好像要把平原卷起来，揣在怀里带走。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其他人还在为年夜饭忙碌着，外面传来欢快的炒菜声，菜倒进热油锅里的咝啦声，锅铲与铁锅发出的碰撞声，还有炒辣椒引发的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她坐在被窝里，想起昔日的美好时光。

记得以前吃年夜饭的时候，也经常会下雪，家里热气腾腾，暖和得跟澡堂子一样，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外甥小泽总是一放寒假就来，到过年也赖着不肯回家。她和玉珍在厨房里忙碌，雪芳和小泽就在旁边，像鹅一样伸长脖子，不停地咽着口水。她总会拿个小碗，装上几块鸡肉或者排骨，给他们解馋。第一道菜刚上桌，老头子就开始喝酒了，他很喜欢喝酒，但酒量一般，没喝了几口，脸就红扑扑的了。喝完酒，就开始给孩子们派压岁钱，赵老太最疼小泽，总会偷偷多给他一份压岁钱……

她摸出一根棒棒糖，一边吃，一边回忆着往事，有些事情还很清晰，有一些早已模糊，她分不清是曾经做过的梦，还是真的发生过。

夜渐渐深了，灯一盏盏熄灭，平原上的漆黑无边无际。寒冷好像冻住了所有的声音，整个世界，没有一点人类活动的声息。

无边无际的安静让赵老太的耳朵一阵阵发痒，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整个村子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甚至整个世界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笑着对自己说：“老东西，你又赚了一年啦。”说完，眼里立刻闪起了泪花，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年过年，说不定这就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