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忆(一)
金绮梅愣愣地立在堂前,父亲的棺木就在那儿,家里被一片白色笼罩,四周空荡得可怕。
前来吊唁的宾客已经离去,超度念经的和尚聚在一间屋子里休息,整个金家,似只剩下十三岁的哥哥金亦恭和五岁的自己。她能听到野风从扬州城外不知名的地方遥遥赶来,肆无忌惮地破墙过壁,吹到她的身上、脸上,渗进她的心里。
“哥、哥哥,我害怕。”她牙齿打着战,仰头向金亦恭求救。
金亦恭两眼空洞。
“哥哥,哥哥,你说话啊。”金绮梅急了,晃动金亦恭的手臂,再一次喊他。
金亦恭像被灼了一下,猛地回过神,见妹妹正紧张地拽着自己,巴掌大的小脸吓得比素服还白,忙弯下腰抱起她,用自己尚未完全成熟的脸蹭蹭她那稚嫩的脸,低声安慰:“不怕,哥哥在。”
于是金绮梅伏到金亦恭的肩膀上,哥哥的心跳温柔而有节奏,如一剂良药抚慰着她惊恐的心灵。
“绮梅,你看!”金亦恭对金绮梅说。
一朵洁白的鹅毛从天上飘落,被风一吹,斜斜地打在金亦恭白色的袍子上,转瞬间躲进去,踪影全无。
接着,是两朵、三朵、四朵……
竟下起大雪来。
“下雪了。”金绮梅哼哼着鼻子说。
“不,不是雪!”金亦恭用手指了指。
“哦,是那些花儿!”金绮梅顺着金亦恭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惊喜地叫出了声。 原来金亦恭叫她看的,不是这纷纷的雪,而是此刻庭前做雪独立、灼灼盛开的一株红梅。
不知是金家哪位先人所栽,从金亦恭和金绮梅记事起,这株红梅就牢牢地长在这里。漫长岁月里,它数开数落,无人在意,日久年深,它的根茎牢牢拽住每一寸土地,枝干更比人高。现在,缤纷花朵簇拥在一起,红到发紫,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在这了无生气的时间里,如团团烈火肆意盛放,驱走兄妹心中的恐惧。
“好看,真好看!”金绮梅幼小的脑袋渐渐向金亦恭拢去,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金绮梅才悄悄地问:“哥哥,爹真的不会再醒了吗?”
“不会了。”金亦恭往棺木的方向看了看,咬咬唇。
“可昨儿个,他还好好的。”金绮梅小声说。
金亦恭不说话。
前一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金承恩于夜半归来,带着七分醉意,与母亲怒吵一架,动静大得全家都听到了。
“那个姓马的冷面冷心,为何你每日与他有说不完的话?”父亲积聚了多时的不满在这个夜晚爆发。
“不过是商量家中事。”母亲垂头轻答,她不想直面此刻的丈夫,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脸红一块白一块,似生旦净末丑的“丑”。
“嗝。”父亲在喷出一口酒气后,甩甩头,如一只狗抖落身上的水,感觉脑袋灵光了一点儿,方清清嗓子提高声音,“什么家中事,需要找一个掌柜商量?”
“难道与终日流连烟榻的你商量?”母亲忍无可忍,回敬。 “你,等着……”父亲用食指点点母亲,要说什么,忽然嘴里“突突”两声,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朝床上一倒。
鼾声大作。
次日一早,金家十分热闹,因为父亲命用人将自己绑在书房的紫檀木椅上,并大声嚷嚷着:“不够,不够!”他说的“不够”是绳子。刚刚,当着众人的面,父亲发下毒誓,不能戒烟绝不出门,很有气魄。不过由于绳子的粗细始终不能合他心意,用人来来回回跑了许多次,最后从灶间翻出了一捆比拇指还粗的麻绳,父亲方才点头。
这份闹腾并没有吸引母亲,毕竟,这已经是父亲不知第多少次戒烟了。
在将父亲绑定后,众人各自散去。
直到正午时分,书房仍静悄悄的,母亲心中一慌,忽觉有异,冲了进去。
为时已晚。
父亲脸朝地,连着椅子摔在地上,额上磕了一个黑窟窿,眼睛睁得大大的。血染红了紫檀木的椅子,椅子吃了人一般妖艳明媚。
应该是烟瘾发作时连人带椅子滚了下来,绳子太粗,绑得又紧,父亲被憋住了气,连求救的声音都没发出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按理,身材高大的父亲和木质厚重的椅子同时跌落,多少会有响动,不过由于大家各忙各的,书房周围无人值守,这事就没法子说得清。最后,作为妻子的母亲,成为不可推卸责任的人。
父亲一生中从没有言必信行必果的时候,唯独这最后一次,只用了一天,就履行了诺言,把烟彻底“戒”了——以生命的终结为代价,书写了一个凄惨的笑话。
母亲一身白衣,小心翼翼地跪到祖母房间。
祖母呼吸沉重,在太师椅上半闭着眼睛。
“娘,我跟马掌柜商量过了,承恩虽然不在了,但是玉器生意我们继续做……”
“啪!”
母亲话没说完,祖母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娘?”母亲捂着火辣辣的脸,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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