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
中国的张氏家族,出了不少能人,可是在府州张村人眼里,不管是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张仪,还是秦末汉初杰出谋臣张良,抑或是晚清名臣张之洞,还有那位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泥人张,都算不得什么,张村人只崇拜自己这片土地上出生的能人。
1921年秋,位于秦地最北端的府州地界夏秋久旱,田苗枯死,粮食歉收。实在耐不住饥饿,张村高硷石畔的张向前,跟着来村里说书的盲人学说书去了。十八岁的张向前憧憬着外面的世界,逃离一般匆匆离开了张村。对于掩映在枣林深处,低矮的碎石砌的墙内那一院破败的窑洞,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回望一眼站在高硷石畔向他遥遥招手的父母。虽说子不嫌母丑,可是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和面上的菜色,还是令做儿子的感到十分窘迫和难堪。
张村坐落于大山深处,几道沟壑和一条清水河把整个村庄切割得七零八落,像高硷石畔、巴彦塔拉沟、前张村、后张村,仿佛成了几个独立的王国。张村人爱植树,种植的尽是榆树、槐树、桃树、杏树、枣树、海红果树。每当春天来临,家家户户的窑洞房舍都隐没在绿林深处。尽管张尕贵极力想挽留住大儿子,说等到了仲春,等到桃花、杏花、槐花和海红果花全部开了,成群结队的鸟雀就会飞回来,到时候张村人的日子就容易多了;尽管张氏族长张老太爷每次在祠堂里训话时,都要自豪地给张姓后人普及一遍地理知识,告诉他们张村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地处秦、晋、蒙三省接壤地带,可鸡鸣闻三省,最难得的是还临着一条大河,江村与望村就没有咱这个便利条件,可张向前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耳聪目明的张向前走在瞎子说书队伍最前面,用一根长棍牵着他的师傅,他的师傅身后跟着老伴,老伴身后跟着别的说书师傅,四五个人牵成长长的一线队伍,渐渐变成一线黑点,走出了张村人的视野。
张向前去学说书这件事在张村掀起了轩然大波,张村人这下气可不大平了。闹饥荒谁不饿肚子,就你张尕贵家能出幺蛾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咱人穷,但得有志气。你家孩子耳聪目明出去说书,丢的可是咱张家人的脸,咱张村全村人的脸。张家户族里几位管事的元老也气得够呛,山羊胡子气得朝天翘了起来,不得不出面去高硷石畔摆平这件事。张向前这回闹得动静可真不小,连很少抛头露面的族长张老太爷也亲自出马了。
高硷石畔,一孔烟熏火燎的破窑洞里,张向前他娘张白氏围着一块黑不溜秋的破围裙,正在灶前的案板上埋头做莜面窝窝头,她老伴张尕贵畏缩在灶圪里帮忙烧火。他头戴一顶黑不黑灰不灰的瓜壳帽,身上穿一件脏兮兮的烂棉袄,袄袖上的烂棉絮扑簌簌露到了外面。张家管事的元老看得分明,也不由得心头一阵愠怒,张尕贵这个没出息的货,讨得老婆干什么,衣衫破了都不晓得给他补一补。不过,这话他们生生忍住没有说出来,一码归一码,此时没有心情说人家夫妻之间这些琐碎的家务事。窑洞里最醒目的陈设是一铺大炕,炕上没有铺棉毡,也没有铺褥子,只铺着一张破席,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五个哭哭啼啼的娃,一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生病了,一对双胞胎大概也有四五岁了,两个略微小一点的,一个正踉踉跄跄学步,浑身精赤,小腿纤弱得仿佛一根毛悠悠草,一不小心就会给碰折了,最小的一个尚在襁褓中,咿呀哭号,脸憋得青紫。这些孩子身上几乎都没有穿什么正经衣裳,有的只在上身披着一件紧巴巴的破烂衣衫,仿佛随手搭了一块破布条似的,他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裹在一块烂棉絮里打闹着。
张尕贵乍见屋里突然走进来村里几位大人物,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慌慌张张从灶圪里站了起来,屁股上沾着几片麦秸叶子都没有来得及拍掉,他挓挲着两只粗糙的大手招呼大家上炕就座:“各位大爷、大叔,今天怎得空贵人踏贱地了?难得,难得。赶快请到炕上坐着!”
然而,无人就座,大家面无表情,也不兜圈子,站在当地上就开始兴师问罪。
“唉!我说尕贵,你家这大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又没瞎又没聋,你让他学点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让他跟着瞎子学说书呢?”
“说书咋了?”
“我们偌大的张村,方圆几十里有名,户族里人老几辈还未出过这号下九流的人物呢!”
……张尕贵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就不怕他给张村人脸上抹黑?”
张尕贵憋了半天,才大着胆子嗫喏道:“好我的各位长辈先人哩,老天爷不长眼,眼瞅着都大旱三年了,还不肯下一场透雨,孩子们都长大了,饭量也渐长,今年大小子若再不出去混口饭吃,恐怕就要跟着全家饿死了……我这家穷得叮当响,你们瞧瞧我家的粮囤存不了几粒隔年粮,哪里像你们,每一家多少有些殷实家底。唉,眼巴前顾虑不了别的,我们两口子就想着给娃寻条活路……”
一听此言,管事的元老再没法接话茬了。房间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一见屋里进来这么多大人,炕上的五个孩子被吓得不敢打闹了,张白氏停止了蒸窝窝头,连大锅里的热蒸气也仿佛凝止不动了。
“不管怎样,你们明天得到麻地沟集上去给张向前捎个话,让他赶快拾掇了那下三烂营生,滚回张村来!”最后拍板的这位翘着山羊胡子的老头,便是张老太爷,他这个族长,是张村最有威望的权威人士,他的话一言九鼎。
张白氏像是感冒了,吸溜了一下鼻涕,央告道:“好我的老太爷哩,说书的行踪不定,走州过县,今天在这搭儿,明天说不定就渡过黄河出府谷关口了,你让我们上哪里给他捎话去呀?”
“尕贵家的,你今天话忒多,什么时候张村的世事还由着你们妇道人家去说了?”张老太爷说着,两只鹰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张白氏,嘴角逼出一丝冷笑来。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