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收录了禹风的三部中篇小说。在城市大厦间、地铁线穿行的人,在梧桐树荫下、蜗居房内漫游的人,他们走在当前的轨迹上,心却不住地回望过去:昔日的媒体生涯、旧时的地产幻影、逝去的青春爱情、远去的童年创伤……成长道路上,人们一直在寻求和解的方式。
上海繁华,巴黎浪漫,禹风用中年人的生命经验,借都市的喧闹和重遇,刻画他们的庸常生活。《漫游者》记录着吴坦记者和教师双重职业生涯,借不同身份呈现两代年轻人迥异的性情;《九号线》以两位发小施丰能与邓小桔的地铁奇遇记,展现人到中年的满地鸡毛和满世空虚;《七杯咖啡》的地域经由上海抵达巴黎,老同学的街头相遇,为了依旧是还旧时的债。
四
离婚时,郑坦夫妻俩手里有两套公寓,每人分得一套。但他很快就把自己那套公寓卖了,钱存进银行。
他成了这大城市里一个没有房产的中年男人。这动作,似乎表明他对婚姻失去了期待,准备独自终老了。没了房子,有现实的问题:洒脱到底的郑先生到底要把自己和属于自己的财物存放在哪里?要晓得,这个城市雨水不少,日头也常毒辣,人总要有个容纳自己动物性及人性的巢穴。
他很绝,卖掉了公寓,却没卖掉当时开发商配套出售的小区储藏空间,也就是位于住宅区一隅的有专人管理的大型集中储藏室中的一间。他把自己的藏书和不想丢弃的个人物品都仔细打包放进个人名下的储藏室。他随身就一个双肩包,里头除了换洗衣服,便是他的各种身份证件和私人财务凭证。
他并不缺钱,他想过一种有漂萍感的新生活。
郑坦随身带着这城市的详细地图。他决定第一年里头,在城市的每个行政区轮流住十天半个月,就近体会一些他想探索的地点。譬如,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城市空间:外滩、城隍庙、南京西路、徐汇滨江、静安寺、徐家汇、七宝老镇、曹杨新村、陆家嘴,以及南翔古镇。他决定在网上挑选合适的宾馆或民宿,每次住十来天,利用地铁和步行两种方式移动,随身带一只轻巧的傻瓜相机,当然还有手机,行踪切入这城市的肌理。他觉得可以把自己看成那种BBC的城市探索记者,致力弄清自己寄居于地球哪个群落。
实际展开这种新生活之后,郑坦找到了一个很小众的网上平台,专向单身客兜售城市豪华宾馆的无窗单人房,价格很有吸引力,符合郑坦理想。郑坦只要一个栖身之地,但要洁净方便,适当提供些小享受,如通宵酒吧或桑拿中心。豪华宾馆特别好的是能随时有人同他聊聊天,让他像个正常人那样夜晚动动唇舌,把一天里的郁积吐掉。他通常只住十来天,走了就不会再来,他不担心言多有失,也不怕同人交浅言深。
相对而言,郑坦还是不怎么在乎住宿的,住宿不是他的痛点,如此安排已十分理想。他渴望的是睁开额头下的两只眼睛,看看自己生长其中沉浮其中并将老朽其中的大城市,他现在找到城市皮肤上很多点,可以像一头米象钻米堆,钻到深处看看。
为什么不尽力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呢?过日子要过个明白。没把日子过好的人,如他郑坦,更该追求一个明白!
在宾馆,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前一晚反复琢磨,行程都做好了功课。去哪些地方,看什么东西,为想明白什么,他全有谱。
反正地铁线纵横密布,他要去的地点都在网格中,他时不时也回自己的储藏室,换几本书看,换衣服穿。至于洗衣服,他通常顺路到老父老母家,送上水果点心,就用父母家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所以,如此这般,郑坦还算是干净卫生的男人。这点绝非无关紧要。
在外滩那十来天,他找到的宾馆单间竟是半岛大酒店的,虽没窗户,但他除了睡觉,根本就不留在房里。他做的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是沿中山东一路走了三个来回,把那些一百多年的洋楼逐楼认清,知道它们现在是什么楼从前又是什么身份。这澄清了他几十年的含混模糊,仿佛历史印迹提高像素,他则提升了视力。并没什么感动,只像解开一道放在桌面很久的数学题。
搬到豫园城隍庙老巷子,酒店就在旅游风景区门口,喧闹和街市气难躲,无窗房反而给了他更多清静,有利于他的睡眠。
他连续十来天都在大壶春吃早点,并不是他对生煎馒头有瘾,只是想反复体味那种被陌生人侵扰的尘世感。他坐八仙桌一侧,会有人大剌剌走到他身边,看他碗里有什么,问他好不好吃;也有人蓦然伸手,拿他面前的醋瓶子,拿走就不还来;也有人拉队结伙走进大壶春,找不到足够座位,一起斜睨他这单身汉,各种表情或身体动作接连暗示他赶紧扒拉伙食,快快让位……大白天他是不进城隍庙景区流连的,游客太多,毫无诗意。他去周边街区漫步,什么地方保持着几十年老样子就往什么地方钻,呼吸朽木潮气,看无力迁移的人在生了根的老房里浮进浮出,他看出他们戴着无形的镣铐,他们和他们的空间、他们的时间都不再是朋友。
每每傍晚,他逛到九曲桥上,沿陡峭狭窄的老木梯攀登桥头茶馆二楼,随意落个座,等唱评弹的男女走场子。长衫旗袍,沉弦古嗓,瞬间咿呀,如直入往昔的鞭声……
南翔古镇没什么豪华宾馆,他找了家石板路边的民宿。这民宿一切都好,装潢设备全新,又洁净,却给他强烈的弃屋感。
郑坦住下的第一夜,推开好不容易拥有的窗户,看窗外就是汩汩窄河道,流水浑淘淘,自左往右流淌远去。
他抬头,对面是邻家老屋窗牖,屋里亮着淡灯,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坐木凳子上,撩起了裤管,正踏木盆里烫脚。她木然地看郑坦,几乎要开口攀谈。郑坦用英文说句“抱歉”,疾速把窗户关死,才明白住宾馆和民宿,没窗户倒是件好事。
他白天屡次进了古猗园,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青春,他和年轻女同学们曾反复来过这里。记忆里的花朵是桃花。
他的城市,一个街区接一个街区在他眼前凸显。他再次钻入了城市肌肤,呼吸那些熟悉或可想而知的体味,城市在他心里扭动着,屡次苏醒。
原以为他理解的那城已老熟萎落,才知灵魂尚动弹,只没从前嚣张,如寒天里的守宫,潜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建筑缝隙里。若用钉用刀扎下去,这老城的灵魂还是会痛的,甚至瞬间会疼到呼喊……他就闻到了那股鼻息,那股老象的沉默而固执的鼻息,他的心,进一步安定了不少。
最近,他刚入住徐家汇建国宾馆的无窗房,他拥有十来天时间探访周边街区,所以他钻进1号线车厢,便往栋樱的旧梦来……
漫游者 / 001
九号线 / 083
七杯咖啡 / 187
创作谈:漫游者的特权 / 263
中篇小说《漫游者》调动了“作者”很多压箱底的素材资源。由于叙述的距离感把握得非常恰当,给人感觉整个故事是慢慢洇出来的,这种阅读感受非常奇妙。更有意思的是,这篇小说真正的主角似乎不是那个“漫游者”,而是时间和空间,就是说故事之外还有个更大的东西,而对于写作者而言,要把这个“更大的东西”写出来其实是非常难的。
——作家 《野草》主编 斯继东
九号线既是联络线,也是分界线,我们得以借此遇见大都市的饮食男女,体悟人性明暗。禹风既是这个时代的在局者,也是旁观者,以一种潜望式的特殊方式呈现人世的灯红酒绿和迷杂纷乱。
——《北京文学》副主编、作家、诗人师力斌
在我看过的禹风中篇里,这篇《七杯咖啡》是他个人创作质量最高的篇目之一。
小说的可读性较好,一直保有悬念,结局令人心酸。
这篇小说对生活的感性书写是在一种理性的叙述下完成的,有较独特的品味。对巴黎人文和社会环境的书写也有新鲜感。有悬念但不依靠悬念。对不同读者,应该会有多层次的阅读体验,读者不需要被写作者的情绪干扰或者在纷乱时而虚假的细节中进行困难的解读和猜测。
作家并非书写某种宏大主题,更多地是用心地写写我们的生活。
禹风的法国城市有明亮疏朗的空间,场域随情境变化,边界的范围恰到好处。就像传说中的上海绅士,温柔而不粘腻,独立而不冷漠,细腻而不冒犯。
——《十月》编辑、作家赵文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