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朔方的深秋,大地一片萧瑟。
连日的东北风没有半点歇息的意思,仍旧一步赶着一步地忙活着去扫荡每一个旮旮旯旯。紧随着东北风后面的,是那没完没了的连绵阴雨。风雨呢,似乎相约着让日月和昼夜玩一玩捉迷藏。
于是,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月亮。
找也找不着月亮的这个夜晚,连风都像是漆黑的,它吹在身上,带着阴森森的凉气。
刘海山怎么也逃不出这漆黑的夜晚,他嘴里也倒吸着一口口阴森森的凉气。
凄凉的气息,拽扯着年轻的他,拽扯着他惨怆孤单的身影。风儿没有同情他仿佛被折断了的翅膀;雨儿也无视他被浇淋湿透了的羽毛。
风雨中,他倚靠在村东头水塘边的一棵大柳树旁,用袖子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他背过身去,用冻僵的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吧嗒吧嗒几下,才好不容易地把烟点燃,他使劲儿地抽了几口。
凭借着忽闪忽灭的烟头,刘海山的身影显现在黑夜里。
焦黄瘦弱的面颊,仿佛一块粗硬的生铁。凌乱的湿发如同疯狂的黑色触角,肆虐地扒在脸上。胡碴儿像长在池塘边的茂密的荒草,倔强地杵在嘴边。脖子缩在衣领里,头立在肩膀上,一米七八的个子已变成了拉圆的弓箭。所有的形象,都在掩饰着这年仅二十多岁却几乎被夜色吞没了的青春。
他觉得活在这个世上,长在刘庄这个村子里,俨然行尸走肉般的存在。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已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什么人格、尊严,早已不复存在,甚至连他自己也记不清刘海山是谁了。
此时,他的心似乎被放在了冷藏室,瓦凉瓦凉(很凉很凉)的。他下了最后的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村庄。亲情、友情、乡情、伦理、道德已无从谈起,他不想在别人的眼中痛苦地挣扎,想以一死来了却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刘海山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村东头的水塘边了。在他人生的记忆里,这个水塘里溺死了好几个人。当时自己年纪尚小,在以前溺死的几个人中,印象最深刻的当属邻居大嫂。平时爱说爱笑的大嫂,却被老实巴交的丈夫误认为不守妇道。平时,只要她与别的男人多说几句话,就会被丈夫拳脚相加。最终,大嫂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含着无尽的恨,扎进了这个深深的水塘。
他以前想起此事,时而同情,时而不平。说这个邻居大嫂真笨,无能,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非要去死不可?咋说好死也不如赖活着。我如果是她,怎么着也不会去死,其实有很多办法去对付那个男人,或者逃得远远的,再不行就再找个男人,世上好男人多得很,树挪死,人挪活,这个道理她怎么就不懂呢?
然而经历过种种之后,他改变了对邻居大嫂的看法。他从心里感觉到邻居大嫂当时跳进这个水塘,是做了一个她一生中最正确的抉择。此刻,邻居大嫂在他心里变得伟大了起来。活着等同于折磨,不可再犹豫了!眼里浸着泪,心里滴着血的人生何时奔得到头啊?或许水塘才是洗去身上污垢,还自己清白的归宿之地。
他慢慢地感悟到,死也是对人生的解脱,死了就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与其活得无奈,不如尽快化为灰烬。
绝望的泪越来越少,像季节性河流一样,几乎到了干涸的地步。
此时,寒气毫不留情地对着他轮番进攻,他抽了一支又一支烟,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
等到掏出最后一支烟后,刘海山攥着一把力气将烟盒捏成一团扔进了水塘。他嘴里发出喃喃的哀叹,鼓起最后的勇气,安慰着自己:我要靠着这一支烟的光亮,去寻找另一个极乐世界。虽然选择离开,但决不能喝药,更不能上吊。我要在这个清澈的水塘了此一生,或许这个水塘能洗去所有的谣言。
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慢慢地掏出一根尼龙绳。他把双脚并拢,缠了一圈又一圈,使出攒足的力气,用发抖的手摸索着,把尼龙绳牢牢地打了个死结。
猛然间,刘海山吸完最后一口烟,然后狠狠地把烟头向水塘中央吐去。
黑暗中,烟头迸出的火星,像流星一样划过漆黑的水面。他慢慢地扶着柳树站了起来,仰起脸望着夜空,绝望地说道:“再见吧,我所有爱过的人,还有那些爱过我的人,一切都等来世相会吧!”
说罢,刘海山用力一撑,将整个身子甩向了水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从大柳树后伸出了一双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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