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现代文学重要的女作家,在六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丁玲创作了不少的中短篇小说,其特色是不过于讲究小说的结构和形式,而是更看重塑造和剖析人物,在主人公的身上倾注深厚的感情。其中1927年的处女作《梦珂》延续了五四文学新女性的故事,日记体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描述一个生肺病的少女在灰暗的生活中追求理想的爱情而终至失望的故事。除了这两篇以外,本书还精选《韦护》《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等篇,可以涵盖丁玲在中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厢》。一群男孩子,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头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洞外便跑了过去,她也就走出洞来,趁着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是曾在她家做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磴上等着她。
——《梦珂》
到卡尔登时,影片已开映了。由一个小手电灯做引导,梦珂紧携着表哥一只手,随着那尺径大的一块光走去,直到侧面最末的一间包厢才算空着。表哥让她坐好后,自己也就轻轻移动了一下那小软椅才靠紧她坐下。这时幕上正映着一个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飞机上翻来翻去。飞机又一时横过海面,一时又掠过高山,后来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梦珂心里正在疑惑,这又是什么呢,恰好表哥便凑过头来悄声的说:“还好,正片还没开始呢。”
——《梦珂》
当刚映到那拖黑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石阶梯上时,梦珂便专精注神的把眼光紧盯在幕上,一边体会着从前所看的那本小说,一边就真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认作茶花女,并且还去分担那悲痛,象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运中似的。
——《梦珂》
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偏偏我的父亲,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爱惜我,我真不知他们爱惜我的什么;爱我的骄纵,爱我的脾气,爱我的肺病吗?有时我为这些生气,伤心,但他们却都更容让我,更爱我,说一些错到更使我想打他们的一些安慰话。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懂得我,便骂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
——《莎菲女士的日记》
我真不知应怎样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时为一朵被风吹散了的白云,会感到一种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难过;但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苇弟其实还大我四岁)把眼泪一颗一颗掉到我手背时,却象野人一样在得意的笑了。
——《莎菲女士的日记》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
——《莎菲女士的日记》
短篇小说方面的创作风貌。
梦珂(节选)
一
这是九月初的一天,几个女学生在操坪里打网球。
“看,鼻子!”其中一个这样急促的叫,脸朝着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过一边,从荷包里掏出小手绢,使劲的往鼻子上去擦。
网那边正发过一个球来,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着她那弯着腰两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样儿发笑。
“笑什么,看呀,看红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来那边走廊上正走来一个矮胖胖的教员。新学生进校没多久,对于教员还认识不清。不过这一个教员,他那红得象熟透了的樱桃的鼻子却很惹人注意,于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点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实他不同别人的地方还够多:如同眼呢,是一个钝角的三角形,紧紧的挤在那很浮肿的眼皮里,走起路来,常常把一只大手放到头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几根黄发,还有那咳嗽,永远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滚,却总不见他吐出一口或两口来的。
这时他是从第八教室出来,满脸绯红,汗珠拥挤的在肉缝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秃头上使劲的乱搔,皮鞋也便在那石板上大声的响;这似乎是警告,又象是叹息:“唉,慢点呀!不是明天又该皮匠阿二咒我了。”
气冲冲的,他已大步的走进教务处了。
操场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动,打网球的几个人也就随着大众向第八教室走去。谁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花样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女生抢上前把门扭开。大家便一哄的挤了进去。室内三个五个人一起的在轻声的咭咕着,抱怨着,咒骂着……靠帐幔边,在铺有绛红色天鹅绒的矮榻上,有一个还没穿好衣服的模特儿正在无声的揩眼泪;及至看见了这一群闯入者的一些想侦求某种事件的眼光,不觉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是在一件象蝉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颤动。
“喂,什么事?”扭开门的女生问。但谁也没回答,都象被什么骇得噤住了的一样,只无声的做出那苦闷的表情。
挨墙的第三个画架边,站得有一个穿黑长衫的女郎,默默的愣着那对大眼,冷冷的注视着室内所有的人。等到当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浓密的睫毛一盖下,就开始移动她那直立得象雕像的身躯,走过去捧起那模特儿的头来,紧紧的瞅着,于是那半裸体女子的眼泪更大颗大颗的在流。
“揩干!揩干!值不得这样伤心哟!”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过手去预备撑起那身躯时,谁知那人又猛的扑到她怀里,一声一声的哭了起来。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乱蓬蓬的头,虽说止了哭声,但还在抽抽咽咽的喊:
“这都是为了我啊……你,……我真难过……”
“嘿!这值什么!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把眼泪揩干,让我来送你出去。”
当她们还走不到几步,从人群里便抢上一个长发的少年,一面打着招呼,一面便向她述说他不得不请她慢点走的理由,因为他很伤心这事的发生,他很能理解这事的内幕,所以他想开一个会议来解决这事。同时又有六七个人也一齐在发表他们个人的意见。声音杂闹得正象爆豆一样,谁也听不清谁的。但她却在闹声中大叫了起来:
“好吧,这时你们去开什么会议吧!哼,——我,我是无须乎什么的。我走了!”于是她挟着那泪人儿挤出了人众,急急的向教室门走去。
教室里更无秩序的混乱了。
“喂,谁呀?”
“三级的,梦珂。”两个男生夹在人声中也这样的低语着。
以后呢,依旧是非常平静的又过下来了。只学校里再没见着梦珂的影子。红鼻子先生还是照样红起一个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来。直过了两个月,才又另雇得一个每星期来两次,一月拿二十块钱的姑娘,是代替那已许久不曾来的,上一个模特儿的职务。
梦珂,她是一个退职太守的女儿。当太守年轻时,他生得确是漂亮;又善于言谈,又会喝酒,又会花钱。从起身到睡觉,都耽乐在花厅里。自然有一般时下的诗酒之士,以及贩古董,字画的掮客们去承奉他,终日斗鸡走马,直到看看快把祖遗的三百多亩田花完了,没奈何只好去运动做官。靠了曾中过一名举人,又有两个在京的父执,所以毫不困难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两三年后再调好缺,谁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骗,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一点被牵涉到风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愤中灰起心来,从此规规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着许多不适意的节俭。但不幸的事,还毫不容情接踵的逼来,第二年他妻子便在难产中遗下一个女孩死了。这是他在十八岁上娶过来的一个老翰林的女儿,虽说也是按照中国的旧例,这婚姻是在两个小孩还吃奶的时候便定下的,但这姑娘却因了在母家养成的贤淑性格,和一种自视非常高贵的心理,所以从未为了他的挥霍,他的游荡,以及他后来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经质的脾气发生过龃龉。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许多痛心的叹息和眼泪,并且终身便在看管他那唯一的女儿中,夹着焦愁,忧愤,慢慢的也就苍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这幼女在自然的命运下,伴着那常常喝醉,常常骂人的父亲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长得象一枝兰花,颤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学会的,便是把那细长细长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浓密睫毛的眼睑一阖下,就长声的叹息起来。不过,也许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还遗留在这女子的血管里的缘故,所以同时她又很会象她父亲当年一样的狂放的笑,和怎样的去煽动那美丽的眼。只可惜现在已缺少了那可以从挥霍中得到快乐的东西了。
她在酉阳家里曾念过好几年书,也曾进过酉阳中学。到上海来是两年前的事。为了读书,为了想借此重振家声,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叹息来送别她的独女,叮咛又叮咛的把她托付给一个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这天当梦珂把那当模特儿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也就跳上一辆人力车。直转了十来个弯,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库门前才停了下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娘姨,一见梦珂便满脸堆下笑来,仰起头直喊:“小姐,小姐,客来咧!”楼窗上便伸出一个头来:“谁呀?梦妹,快上来!”
这是梦珂最要好的朋友匀珍。她俩在小学,中学都是同在一块儿温书,一块儿玩耍。当梦珂到上海不久,匀珍的父亲也把匀珍同她的母亲,弟弟一股儿接到上海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缘故。自匀珍搬来后,梦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来一次,星期日下午才又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却要间三四个月才去打一个转。所以她来上海两年了,还不很能同表姊妹们厮熟,而匀珍家却已跑得象自己家里一样。
匀珍是正在替她父亲回一封朋友的信,听着门响便问梦珂今天怎么会有空来,是不是学校又放假,并请她坐,还接着说:“只有两句了,等一等好吗?”及至没听到答声,于是赶忙丢下笔,一面把头抬起:“不写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吗?”
梦珂始终沉默着。
“哼,不知又是同谁怄了气。”照经验是瞒不过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虽说已明白,口里却不肯说穿,只逗着她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把脸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听的样子。
明白这意思,又赶快停住口不说。
匀珍的母亲也走来问长问短,梦珂看见那老太太的亲热,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是的,酉阳的确不能拿上海来相比。酉阳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脚边荡来荡去,从山顶流下许多条溪水,又清,又亮,又甜,当水流到悬崖边时,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几十丈,白沫都溅到一二十尺,响声在对面山上也能听见。树呢,总有多得数不清的二三个人围拢不过来的古树。算来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说,匀珍的父亲捻着胡子尽笑。毛子,匀珍的弟弟,却忍不住了:
“酉阳哪里有这样多的学校呢,并且也没有这样好……”
老太太还自有她的见地。本来,酉阳是不必有那样多学校的,并且酉阳的圣宫——中学校址——是修得极堂皇的,正殿上的横梁总有三尺宽,柱头也象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阶,五六十级,也就够爬了。“哼,单讲你那学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们祠堂里的来,象个什么东西!未必你们忘记了?想想看:好高!从那桐子树的横枝上坠下来,足足总有五六丈,上面的叶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从不曾有过太阳光,小孩子在那里荡着时,才算标致。你大哥在时,还常常当打到东边就伸手摘那边杈过来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也可以抓下一把来,底下看的人便抢着去捡花片。匀儿总该记得吧!”
匀珍眼望着父亲,含含糊糊的在答应。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厢》。一群男孩子,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头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洞外便跑了过去,她也就走出洞来,趁着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是曾在她家做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磴上等着她。
“快进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书塞给幺妈,是怕爹看见了骂人。爹一听到格扇门响,便在厢房里问道:
“是梦儿吧,怎么才回来?”
于是幺妈就忙了起来,喊三儿——幺妈的孙女——去给姑儿打脸水,四儿去催田大的饭,自己就去烫酒,常常把酒从酒坛里舀出,没倒进壶里去,却漏满了一地,直到喝的时候,才知道是个空壶,父亲和梦珂都大笑,三儿四儿也瞅着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着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唤鸡,三儿才又舀一壶酒来烫着。
喝酒的时候,两人便说起梦话来。父亲只想再有象从前的那末一天,等到当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再向他恭维的时候,然后自己尽情的去辱骂他们,来倾泻这许多年来所尝的人情的苦味……梦珂只愿意把母亲的坟墓修好,筑得正象在书上所看见的一样,老远便应排起石人,石马,一对一对的……末了,父亲发气了,专想找别人的错处好骂人。有时态度也会很温和的,感伤的,把手放到他女儿的头上,摸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唉声的说:“梦,你长得越象你母亲了。你看,你是不是近来又瘦了……”梦珂于是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动也不动。
一到雨天,梦珂便不必上学校去。这天父亲就象小孩般的高兴,带着女儿跑到花厅上——近来父亲一人是不去的——去听雨。父亲又一定要梦珂陪他下棋,常常为一颗子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结果,让步的还是父亲。
想到父亲绯红着脸只朝着她抢棋子的样儿,她不觉得微笑了。匀珍轻轻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着匀珍更兀自好笑。那梳双丫髻的匀珍的影儿在眼前直晃。还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几人在一块时,总喜欢学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园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树上溜了下来,却窜到桃树上去,并且捡起大桃子去打匀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猪八戒,这是她给袁大的诨名,但袁大却顶同自己要好。这自然是因为又常护着她的缘故。顶有趣还是瞒着幺妈偷一篮芋头,几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树下烧来吃。捡毛栗,耙菌子……现在想起这些来,都象梦一般了。还有那麻子周先生,讲起故事来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来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象明确在眼前一样,连看牛的矮和尚,厨房田大,长工们也觉得亲热了起来……
最可忆的,还是幺妈,三儿,四儿……爹爹的铁青缎袍,自己的长辫,银灰竹布短衫……
刚剩她和匀珍两人时,她便把脚伸到匀珍的椅栏上去,先喊了一声“匀姊!”
“梦,想起什么了?”手慢慢伸过去,握着。
“匀姊!”
“……”只把手紧了一下。
“我厌倦了学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怄了气。”口气还是不说出,只默默的望着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象样……还有袁大她们都要念我的。”
匀珍心里却想:“你也常常忘记了你爹的。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谁还会同你玩……”
及至她听了匀珍劝她不要回去的许多话,她又犹豫不决。真的,现在回去是再也没有人同她满山满坝的跑,谁也不会再去挡鱼,谁也不会再去采映山红。至于爹呢,现在有五叔家两个弟弟搬到这边来念书,想来也不会很寂寞。幺妈也还康健,三儿,四儿想都长大了——但,但是……学校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愤怒起来:
“匀姊!无论如何我是不回学校去。”
于是她诉说:怎样那红鼻子当大众还没到的时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骇得乱喊乱叫,怎样自己听见了跑去骂他,惹得那人恼怒了她,反在许多人前面去诬蔑她,虽说那许多同学都象很能理解她,但那无用,那冷淡,那事过后的奋勇,都深深的伤了她的心。她真万分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无论如何得换个学校也比较好点。
两人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得先写封信告诉姑母,她们在上海住得久,对于学校的好歹也知道些,并且早先进这个学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目录】
梦珂
莎菲女士的日记
韦护
我在霞村的时候
夜
在医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