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蜡梅已透出幽幽清香,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大步走出乔家院落,走出乔家大湾村口,没命地向娘家的方向奔去。
雪,就在这一刻飘了起来。
这一年腊月奇冷,还未到三九,小河就封冻了。
风呼啸着,凉津津的雪,自苍穹而下,漫天飞舞。雪打得脸木木地,双眼迷茫。奔逃中,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幕布渐渐落下来。
新寡的十八岁的新娘林静芝在官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她要逃回娘家,逃回爹娘身旁。
大地苍茫。远处,村落灯火如豆。
静芝的脚一会儿就疼起来,她弯腰捏捏棉鞋,又将脚提起摇摇,继续小跑,跑着跑着,她又蹲下去。脚板疼,这是裹脚留下的后遗症。
“小枪壳,你撒开脚板跑,看你跑到哪西克②?”奶奶的声音。
五岁的静芝站在街心青石板上,调皮地望着奶奶笑。
风雪中,奶奶踮着小脚,站在聚缘泰门前的石狮子旁,扬着手叫喊,奶奶的声音在清荷垸的田野里回响。
“婆婆,我要跑回家里克。”静芝在心里回答奶奶。
乔家大湾距娘家桃集,有十多里路,七十天前,静芝是顶着盖头坐着花轿来的,簇新的嫁奁用贴着大红喜字的笼箱抬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一对喇叭呜地喇地开道,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在原野逶迤而过。晃悠悠的轿子里,她偷偷掀开轿帘,想着在新家等着自己的新郎,胸口如揣着只小兔。黛色的村落一只只架在树梢上的鸦雀窝,成为新娘眼中最难忘的风景。
现在是一只鸦雀也看不到了,宿鸟归林,隐在黑夜里的雀儿们也一定是双双对对地依偎在窝里的吧。
“嘭”的一声,眼前金星一闪,静芝撞在树上,“呼”地惊起一只逃飞的小鸟,接着,狗叫起来。
静芝的心陡地一紧,浑身打了个寒战,她用手按了按额头,那里渐渐隆起一个包块。
狗吠声中有户人家打开了门,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瞬间划破了夜的黑暗。
“乙大各各/仓七台七/仓七台七台/仓令仓乙令仓/令仓乙仓仓大/”,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嘴巴敲着鼓点的浑厚嗓音,好听!这是二伯父林国栋最喜欢唱的花鼓戏《雷神洞》的前过门,二伯父说这是花鼓戏四大主腔中唯一用曲牌形式表现的唱腔,称为四平,由起、承、转、合四句组成。“赵玄郎坐观中心中烦恼,想起了二爹娘心似火烧……”果然那男人扮起了赵匡胤。借着灯光,静芝看见雪花铺天盖地,雪花落在她的面颊上,一片比一片冰凉。酒醉后杀御乐一十七口,连累了二爹娘长坐天牢……”静芝竖起耳朵听得出神,只见一个女人走进门来,她赶紧缩着身子躲在草窖旁。“得得,得得……“女人裹着棉袄歪着脑袋叫唤。得得是女人的儿子吗?静芝想。狗还在叫。“得得,你要死呀,鬼叫鬼叫嘀,跟我快回来!”狗摇着尾巴在女人腿边打了个转,随着女人进了屋。
唉,原来得得是条狗,这样的夜晚,狗也有安身的地方,自己现在还不如一条狗哩。还有心思在这里听花鼓?静芝自嘲地扯了扯嘴。
借着灯光,静芝得以在黑夜中辨别方向。却原来是跑到了鲁驾河,她愣住了,这是偏离娘家方向了,只顾着朝前奔,竞忘了在小叶廊桥路口走岔道。那一条路才是到桃集的路。
“二爹娘在监中将书修到,他命玄郎……”女人关了门,也将《雷神洞》关在了屋子里。
静芝茫然四顾。夜色中不少人家亮着灯,到腊底了,人们该是在置办年货了罢。嗓子眼里干干的,她仰头用口接住雪花,润润嘴唇,将臂弯里的包袱换了个手,又从草垛上抓一把雪,按在已经肿起包块的额头上,就着雪的微弱反光,折回岔口。
P1-3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