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考察了一容的创作,我感觉他的小说像是一幅幅社会风俗画,真实、真切、真情,很少有加工、修饰的痕迹,保持了天然的生活的原状态。他极少议论,让故事讲述,让人物说话,让读者思索。这让我想起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短篇小说家与作品》,他在谈到契诃夫的小说时说:“阐释了平凡的生活,既没有歌颂,也没有歪曲。”这其实是对契诃夫最高的评价,也适合我对了一容小说的印象。
—— 兴安
玉狮子
“艾布家的马匹越来越多,没个人放牧,打算花血本找个放牧的巴郎子呢!”哈里克的婆姨罕古丽对丈夫说。
“他这两年光阴好了,有钱了,日能得很,人前头绕达来绕达去,今天说是跟乡上领导吃饭着呢,明天又跟县上的老板研究创办赛马场呢,口气大得刹不住车了。真是人有钱了扎哩,马有膘了乍哩。我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你猜人家要找谁给他放马呢?”
“热合曼?”
“不是,热合曼下个月要出天山,去内地学技术去了。”
“那是巴图尔吗?”
“不是,巴图尔那个巴郎子脾气犟,不可能听艾布的,他宁愿在草原上逮蚂蚱、掏鸟窝、耍松鼠,也不会给人放马的!”
“那是艾则孜了?”
“艾则孜家的马都没人放牧着呢,能指望上他吗?指望不上他。”
“都不是,那你说是谁啊?”哈里克也有些疑惑了。
“你猜不着了吧?我告诉你,人家要叫咱们把伊斯哈格让给他们呢,说伊斯哈格为咱家放了两年马,我们连一双鞋子都不给买,娃娃精脚片子在草原上跑,两只脚都被刺扎得到处是伤,流血流脓的!”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个巴郎子的确能吃苦,风里雨里泥里水里跑着放马,这是咱们家的造化,我好不容易才找上这么个娃娃,他干吗抢?”哈里克有些气愤愤的。
伊斯哈格其实还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三年前,伊斯哈格从家里逃出来,拽着大人的衣襟混在人群里挤上了从内地发往新疆的火车。这个内地的小站上,伊斯哈格将瘦小的脑袋伸出火车车窗,怅然若失地看着送行者里面有人在哭,他的心里霎时变得乱麻麻的,未经大人许可,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他正要把头从窗外缩回去,可是一道从未见过的风景,闪电般击中他的小心脏:原来火车顶棚和窗户沿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麻雀,这些小精灵也搭乘火车上新疆呢。麻雀由平日里在村子的树冠上的叽叽喳喳和争争吵吵,变得一声不响,仿佛用一种庄严肃穆在向曾经养育过自己的瘠薄的土地作最后的道别。
伊斯哈格倒吸了一口凉气,担心地想,不知道那些可怜的小家伙能否用自己纤细的爪子抠住奔跑的火车到达新疆?也许有一些麻雀,会疲劳过度而跌落,成为遥远戈壁荒漠迁徙路上的牺牲者。
记得在村子里时,伊斯哈格常见大人们摇头叹气,说是干裂的土壤已经被破坏了,从国外引进的粮食种子完全代替了以前种子公司那些传统的种子,种子公司和农民都再也不留种了,农家肥的种植方式也被国外的化肥替换了。这些进口的粮种,一经播进田里,就必须得用国外进口的化肥进行催长。等到种子长出来后,各种以前没见过的杂草就迅速把粮食缠住了,即便是全家人出动猫着腰除上一个多月,累得半死不活,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就又得用国外进口的农药了,不用进口的农药,这些没见过的各种杂草就无论如何也除不干净。等到粮食出穗上面粉的时候,突然田里的粮食上就又会生出蚕蛹一样大小的各种颜色的小虫子。一时虫子泛滥成灾,爬得到处都是,粮食一粒粒被吃没了。虫子吃完粮食,又爬到村子的各个巷子里,甚至爬进村民的家里找东西吃,人不小心踩在脚底,就发出吧吧吧的响声,让人心惊胆战的。没办法,进口的农药才能对付得了这些虫子。可是,进口农药用上后,村子里的猫死了,喜鹊、乌鸦、猫头鹰都统统地死了。不知何时,大家发现村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黄老鼠,黄老鼠成群结队,个头大得都快成精了,说个稀奇话,有些老鼠长得比猫还大,猫不仅不敢抓这样的大老鼠,还被老鼠频频追上跑。因此,该生存的在这古老的村落里生存不下去了,倒是大家认为不该生存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全部出世了。有些人,动不动还会生一些怪病,不是这个肿瘤就是那个癌症,治也治不好的。大家都隐约感觉得到可能是这些进口种子的问题,不想再种它们了。可是以前的种子去哪儿了,农民们渴望能恢复以前那种传统的农家肥的种植方式,然而种子却找不回来了。也许有一天,即使种子找回来了,但不知需要多少代人才能恢复土壤的健康和元气啊!人们放弃家园,逃往口外。新疆口外大呀,随便养几只羊都能活人。那些灵性的麻雀,也跟着人乘火车去新疆了。
在乌鲁木齐二道桥子,伊斯哈格混在打工的人流里等着看有没有人找他干活。可他还是个孩子,谁都不肯要他。但是这样下去,他会被饿死的。他在马路边的道牙上凑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一位身体粗犷的大叔走过来问他:“哎,巴郎子,吃饭了没有啊?”
伊斯哈格乏乏地摇摇头,他饿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就赶快跟我走、赶快跟我走,跟上我吃香的喝辣的走!”
伊斯哈格被他牵着小手,拐了几道巷子,就已经辨不清方向了,他被领进一个饭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吃饱了也吃香了,这个新疆老板才开始又问了:
“跟上我经常吃这样的羊肉泡馍,能成不能成?能成的话就跟上
我走!”
伊斯哈格心说,既然吃了人家的饭,就跟上人家走吧,多大的苦都能吃得下。伊斯哈格回答说:“能成!”于是,他便跟着哈里克大叔乘坐班车来到天山深处的草原上牧马了。
“说一千,道一万,人家艾布明天就要把伊斯哈格领走了,说明年还会把他送到区里学习呢,不久在草原上还要打造新疆最大的赛马场呢,到时候伊斯哈格就是天山真正的雄鹰了,有多少漂亮的羊羔子(姑娘)会慕名而来,希望能嫁给他呀!”
“不要胡说八道了,怎么可能呢?”
序一 小人物塑造与社会风俗画 兴安 /1
序二 社会现实与人性世界的多向度书写 王春林 /5
玉狮子 /1
演戏 /15
古城黑牛儿 /33
克劳斯 /46
一树桃花 /57
移民区的警察 /72
师傅 /89
牡丹 /140
夏季的牧野 /154
两只蚂蚁 /168
丁良臣打马冲出鸦儿湾 /180
高房子上的女人 /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