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公司的她
一个巨大的字母“E”盘桓在她的头顶。偶尔她会抬起头凝望它—蓝色穹顶建筑下的入口处悬吊一只血红色的眼睛,瞳孔中镶嵌着字母“E”,与其说这是E公司的logo,不如说这是E公司的图腾。
午后两点,玻璃门外“哔”一声尖锐的长音,阿月摇晃着硕大的身躯走进E部门办公区,低跟凉拖在瓷砖上敲出懒散、愠怒的节奏,她也带着同样的表情。一头染成棕色的长卷发随意地洒在她圆滚滚的脖颈上,微微遮挡住她胸前裸露着的一片雪白的肌肤。从她经过之处,不断传来向她问好的声音:“月姐”“月姐”……她张开嘴,用尖锐高亢的嗓音回应着,这声音也调动起她的情绪,她感到自己在这块区域是重要的,她不仅拥有一席之地,也拥有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比如优越感,比如旁人的畏惧。在这种情绪驱使之下,她开始审视办公区里的一切,她很快有了新发现—她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性。
她一边径直向前走着,一边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打量那名男性员工—他年纪大概二十出头,身材瘦小,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穿一件土黄色的T恤,家境恐怕不会很好,因为他T恤上的印花全给磨掉了;裤子却出奇地新,新到没有什么褶皱,就像上班前刚买了在厕所里换上的一样;鞋子是一双半旧的运动鞋,看起来刷洗过很多遍,却还是灰扑扑的。不过他并不是没有可取之处—他看起来很干净,而且有着直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她将目光收回,不为人察觉地深吸一口气。这一切让她感到安心。同时她想,总算又有些新鲜事发生了。在坐进转椅的那一刻,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此刻在她眼里就像一只胆战心惊的、灰扑扑的小麻雀。她等待着。
他果然转过脸,用准备好的热情笑容迎接她。
“月姐,你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我阿伟就可以了。”
她看向他的脸,窗外的夏蝉突然集体尖叫起来,阳光也变得更加刺眼,它们一齐突破玻璃窗的防御。
她点点头,转身对着电脑屏幕。
这个叫作阿伟的新员工,因她冷淡的态度而表现出不安。他不得不再说些什么,他挺直脊背,有些生硬地大声说:“以后月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好了。我有不懂的,也请您多多指教。”
“知道了。”她回答。她心里对他初次见面的态度感到认可。她喜欢新员工表现出傻气而不是聪明。公司里新来的实习生,只有通过她的考验,才能转为正式员工,这一点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没有人说出来,人事也不会在面试时便告诉新员工,阿月在公司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毕竟她没有什么头衔,从表面上看,她甚至做着全公司最辛苦的工作—值夜班。公司里的老员工都尊敬她,甚至畏惧她,但新来的员工可不会知道—所有的新员工都被安排在她的座位旁边接受考验,她掌握着那个位置的生死。
她由此获得了不少隐秘的乐趣。她观察人,也折磨人。
就在三天前,这里刚离开一个实习生,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姑娘,长得不错,上班时穿着短裙,露着肩膀。阿月不知道人事莉莉为什么放这样的小姑娘进来,或许莉莉只是想开个玩笑?那姑娘看起来没经历过什么事,也不会看人脸色,竟然对阿月也采取了撒娇的手段,让她教自己做这做那—当然,这确实是阿月的职责所在—培养新人,但她厌恶那姑娘无所畏惧的样子,她把空调开到最大,姑娘不一会儿就开始摸摸手臂和腿,小声抱怨冷,却无人理会。阿月脂肪多,爱出汗,好吹凉风,正在快意之时,实习生起身把空调关了。阿月斜着眼睛,实习生不为所动—是真的对她的怒意毫无察觉。这比故意与她作对更令她生气。阿月不喜欢新人,因为新人对环境不是太过敏感,就是太过迟钝。敏感的人观察老员工们的地位、话语权,猜测他们的家境,预测自己的工作前景;而迟钝的人,他们忽视一切,对阿月表现出的喜怒哀乐毫无反应。
一个月后,姑娘转正前一天,被莉莉叫去谈话,表示不予录用,阿月装作在饮水机前取水,透过玻璃门看见那姑娘委屈又愤怒的样子—她不断询问莉莉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而莉莉则一脸无奈。那姑娘的工作做得很好,没错。可是我们公司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员工,因为我们公司的工作—连猪都可以做(这是老板发怒时说过的话),此时这句话回荡在阿月脑子里,她忍不住笑出声。她快意地看见那姑娘忍着眼泪离开办公室,笃定地认为E部门是她的地盘,她花了许多血汗和精力守护的地盘,所以这里的一切都要合她的意。
她扫了一眼余下的员工,除了玲姐(她来之前玲姐就已经在公司),比自己大两岁的阿欣(和她同期进的公司),剩下的员工都是经过她的筛选才留下的,他们年龄大多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认同阿月在这里的地位— 一种隐性的地位。他们的态度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
从阿月的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她已经上了十年夜班。这十年便是她建立起自己在E部门里地位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