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是一个很难用现实主义定义的作家,同时他也是一个很难用传统、现代、古典、先锋等概念对位的作家,但他的确是一个忧患和真情的作家,是一个心中有人民、有亲人的作家。这样的作家,是我所敬爱的作家。
一个作家,有对艺术的赤诚,有艺术的创造为他的赤诚提供佐证,已足够赢得世人的尊重,而当这位作家,他心中还怀有故乡家园,怀有忧患真情,怀有人民亲人,这样的作家,是我心中的好作家。
《老辙》(节选)
接下来,费丙成又开始打听姚盛芳的债主名字,弄清之后,便一一登门,在一番生意上的闲聊之后,总要顺便告诉:听说冯青太家最近弄到一笔钱,准备和别人合伙开店。于是几天之后,债主们就相继找姚盛芳催要债款,隔着后门的门缝,费丙成能听到姚盛芳对债主们的恳求。
他于是微微一笑:贱货!你可傲呀!
大约是两月之后的一个晚上,费丙成又来店里和外甥商量进货的事,刚坐下不久,门忽然被推开,费丙成扭头一看,进来的竟是姚盛芳,他顿时一怔,正琢磨对方的来意,却听姚盛芳平静地说道:“费东家,我有点事想单独同你说说。”“哦。”费丙成朝外甥挥手:“你回去吧。”待门重又关上之后,姚盛芳走近费丙成两步,用极平稳的声调说:“告诉你,我现在愿意了!”
“愿意什么?”费丙成在最初那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眼就意外地瞪着。
姚盛芳平静地抬手,解开了上衣的第一颗扣子。
费丙成感觉到太阳穴那里猛跳了几下,小腹陡然滚过一阵极热的东西。哈哈,贱货,你到底被我制服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慢腾腾地喝了一口。
“我想问一下,一次你给多少?”她的一双眼睛望定他,像问一件极平常的事情。
“钱嘛,好说!”他啪一声拉开桌子抽屉,从中摸出一沓厚厚的十元票子,扔在桌上,微微一笑,“你现在就可以把这装上!”贱货!你如今晓得我的力量了?
“那我,现在就脱?”她盯着他的眼睛。
一股红晕蓦地罩上了他的脸,他慌乱地捯换了一下脚,甚至不知所措地回头看了一下床。但几乎在同时,他又在心里喊:你怕什么?东街开旅店的陈九龙不是早就姘上了一个寡妇?北街办碱厂的林老三不是暗暗娶了二房?你那么多钱放那里干啥?带进坟墓?冯青太,你不是不服输吗?你看我不仅改造了你的房子,老子还睡了你的女人!
“脱吧!”他听见这两个字从唇间蹦了出来。他原本想起身,像他当年无数次在梦中做的那样,去一颗一颗解她的衣扣,但最后他止住自己,让她自己动手!我看得出,你还想忠于你的男人,你是被逼得没了办法才来,我一定要让你亲手把自己的傲气撕碎!
她缓缓地木然地动手去解上衣纽扣,目无所视地望定近处的柜台。
他不由自主地抓紧茶杯,睁大眼睛。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加快,神经开始拉紧,双颊迅速变热,太阳穴开始嘣嘣乱跳。
她把上衣全部脱了。
他屏住了呼吸,双手几乎把茶杯攥碎。当姚盛芳那雪白的肌体袒露在他的眼前时,他抑制不住地笑了:哦,我到底见到你了!你这个用衣服包裹起来让我想了多少年的东西!
她一步一步地向床边走。
他冲动地站起身,双手依旧紧紧攥着那个茶杯。
“我不能怀孩子!”她冷冷扔来一句。
“噢,”他笑了,这话进一步刺激了他那兴奋极了的神经,他感觉出心跳得更加厉害,太阳穴上血管的搏动声都能听见,“怀一个好!你要真为我生一个孩子,我给你两万块!”
她倏地扭脸望住他的眼,从唇间突然迸出一句:“我不想养一个野种!野种!”
“砰!”一直紧攥在费丙成手中的茶杯轰然落地。
他的双眼蓦然无限地瞪大,爹和娘的面孔和两个圆形绳环一下跳到眼前,你这个野种……你这个野种!……地主姘头……野种!……柳老七……我不能没钱……野种!……一大片声音顿时在他的耳边轰鸣滚动,一大团金星扑到眼前旋转飘荡,一阵剧烈的哆嗦从脚跟升起蔓延,他清楚地听见体内的什么地方咔的一响。
满脸惊异的姚盛芳看见费丙成的双手先是向上抓了一下,随即整个身子便重重地向地上倒去……
费丙成一病不起。
三个月之后,当人们再次看见费丙成时,他已经瘦得十分吓人,原本黑亮的短发,竟大半白了。
没人再见他去过成衣店。
成衣店由他外甥经营,姚盛芳是那店里的女工。他开始拄着拐杖走路。一日,几个孩子看见他拄杖出门过街,在迈过街中间的老车辙时,拐杖被绊,身子一个踉跄,人重重摔倒。他坐在车辙里喘息了半天,才又颤颤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