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伟,曾获茅盾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夏衍电影文学奖一等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华表奖、金鸡奖、飞天奖、金鹰奖、金星奖、解放军文艺大奖等奖项。
上海沪江大学校园内,匆匆来往的人们仿佛被压抑的天空罩上了一层 灰色。其中,一群二十岁左右的艺术学院学生身着话剧服装,披着各式各 样的外套,拾级而上,显出一股压抑不住的勃勃生气,这生气尤其表现在 走在最前面、穿着精致米色风衣的丁小蝶上,她身材高挑,精致的五官 兼有东西方的神韵。此刻,手提小提琴琴盒的东方海正被她用力拉着迈步前行,略带忧郁的面色使得高大俊朗的他在一行人中十分显眼。
东方海突然停住了脚步,皱眉望向天边。“小蝶,你听听,听听这 炮声……”
紧抓着他右手的丁小蝶也跟着停下,眼睛却盯着近在眼前的礼堂大门。
“阿海,打仗是军人的事,你该做的就是陪我排练。我们这次演出《伤逝》,一是纪念鲁迅先生,二是……”
没有等她说完,东方海就挣开了手,不顾丁小蝶投来的不满目光,转身面向众人,大喊一声:“同学们——”
东方海的声音与下方广场上传来的呼喊声重叠在一起。学生们纷纷转 身,看着两辆吉普车与四辆卡车停在礼堂前。第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一位 戴眼镜的教务老师,他一边走来一边向学生们招手。
——演出取消了。前线医院急需支援人员,学校决定派出学生们支援 前线。
随同教务老师前来的有一位上校,是丁小蝶的表哥,名叫田宝山,大她十余岁,隶属国军参谋总部,这次正是他负责前来接学生们去往战地医院。因为他在,东方海与丁小蝶没有同其他学生一起乘坐卡车,而是坐在 吉普车的后排。
吉普车驶过外滩大道,东方海抱着小提琴琴盒,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发怔。丁小蝶鼓起脸,探身向前提出抗议:“表哥,我们是唱歌跳舞的, 没学过救护。”
坐在副驾驶的田宝山从后视镜瞥着东方海,脑海中浮现起这些天一直 在战地医院忙碌的东方千里教授。那是东方海的父亲,沪江大学历史系学 者,学生们敬爱的老师,田宝山也做过他的学生。
“是东方教授的意思,他在担架队抬了十几天伤员,总是念着顾炎武 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听到是父亲的提议,东方海也只惊讶了一瞬。原本他也想要随父亲去前线出力,可是母亲担心他会弄伤拉琴的手,拦了下来。
丁小蝶心有不甘,高声说着:“表哥,我不落后,也不怕死。纪念演出是学校内定的,子君这个女一号,是我经过三轮竞选争来的……我们不会救护啊!”
田宝山回过头,向表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随即神色变得凝重。
“伤员太多,药品奇缺,音乐也许能有点儿用……音乐可以慰藉心灵。”
他又想起了东方海的母亲戈碧云,他曾经的音乐老师。尽管那些往日的课堂景象已模糊不清,可他还记得那种感觉。
一行人抵达由仓库临时改建的战地医院,外面遍地都是担架,车也只能停在很远处。东方海和丁小蝶何曾见过这番景象,一路走来,身处数百名伤员之间,目之所及尽是赤红的血与黑褐的土,呻吟声、哭嚎声、咒骂声充斥耳际,空气中的腥臭味刺激着鼻腔,连带着眼眶中也生理性地泛起泪水。
相距很远的另一边,东方千里带着一支担架队赶来,安排着将重伤员优先抬到仓库里。带头的是与东方海和丁小蝶一同长大的郭云生、郭云鹏两兄弟,他们抬着一位满身血污、难辨人形的国军上尉一路小跑,迎向仓库大门一侧检查伤情的医护人员。
年轻学生们此时正呆站在大门另一侧。外面的惨相令人触目惊心,是因为看得清清楚楚,可仓库内部的昏暗沉闷为这噩梦般的场景又增添了一丝阴森的气息。几千平方米的空间里塞满了病床,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床位,只有两排十几个灯泡吊在空中,发射出惨淡的光。门内一角约两百平方米大小的地方被木板隔出一个独立区域,东方海的目光越过“手术重地、非准莫入”的血红大字,盯着后面用于手术的无影灯的白光看了片刻,感到更加悚然。
手术区走出两个医护人员,他们抬着一个沉重的麻袋,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一侧。看到丁小蝶浑然不觉地愣在门口,东方海迅速伸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可那只血手还是重重划在了丁小蝶身上,风衣上立刻印下几道血痕。丁小蝶茫然低头,恰好看到血手晃了几晃,她惊叫一声,转身扶着门边墙壁向外挪了几步,弯腰捂嘴干呕起来。东方海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忍着相似的呕吐感,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在门内不远处放下重伤上尉后,郭云生和郭云鹏看到了两人,兄弟俩对视一眼,迈开步子往这边走来。在他们身后,田宝山拉住为伤员们焦虑的东方千里,低声说着什么。就在此时,那位重伤上尉突然咒骂着掏出枪,颤抖着将枪口转向自己的脑袋。眼尖的田宝山大叫一声扑过去,枪声响起,上尉没了动静。
田宝山眼睛红了,大叫道:“快,快!把伤员的枪都收起来!”
担架队员与医护人员在田宝山的带领下,慌忙四下搜寻着伤员身上的武器。枪声激起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与烦躁,门外尚未得到救治的轻伤员们开始吵闹,打骂声四处响起,境况眼看着变得难以控制。着急的田宝山瞥到东方海手中的琴盒,灵光一闪,冲着东方海喊道:“阿海,琴!拉琴!”
东方海愣了一下,条件反射般躬身将琴盒放在地上打开,取出他心爱的小提琴。当他一只手举起琴弓,另一只手按上琴弦之时,莫扎特的《安魂曲》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舒缓的旋律、美丽的音色在这番混乱中是那么的突兀,以至于充满了奇妙的穿透力与感染力,才不过两个乐句,嘈杂声就开始微弱下来。
丁小蝶看着东方海,一旦拉起琴来,他就回到了往日的沉静,眼睛安宁地微微下垂着,双手不见一丝颤抖。这样的他也为丁小蝶心中注入了力量,她张开口,伴着曲子唱起了意大利语歌词。起初的两三个音节气息还不太平稳,但她很快进入了平日的状态,优美的歌声与琴音交织,其余的一切声响都静默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拉着琴一个唱着歌,向仓库深处,向重伤员之中缓步走去。东方千里、郭家兄弟和人们一起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痛苦、疲惫的面容上有了淡淡的亮色。仓库外的一块大石上,站着手持喇叭的田宝山,他向伤痕累累的弟兄们承诺着:“增派的医护人员和药品正在途中,请大家耐心等待。”
战争的惨烈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此时此刻,任何微小的希望都将是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