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正逢八月雨季,沁河一般是温柔的、宁静的,它总是那么安详而恬淡,缓缓地流淌着。在中国的江河中,沁河并不出众,它纯朴有如村妇,头顶一方红蓝格子相间的粗布帕子,从容地穿越北面群山中的峡谷,来到王壁村南边时,地势变得平坦起来,河水也就不再湍急,在郑庄村西拐了个大弯,就迅猛地折向东面,进入端氏镇南的河套地区,这里基本已是一马平川,河水也就更加从容不迫。然而,一进入雨季,沁河就完全变了模样,不再是柔顺的村妇,变成放荡不羁的莽汉,在有时一连半月不停的哗啦啦的雨声中,这河就躁动起来,不安地嘶吼着,浑浊地喘息着,更随着河面不停地抬高变阔,瞬间就变成一条狰狞的巨蟒,拼命地扭动着身体,甩动着尾巴,狂怒地掀起大浪,凶狠地撞向两岸。
终于,洪峰来了!
那迅猛扑来的洪峰巨头如一面褐黄色墙壁,或高八尺,或阔几丈,面无表情地直立着,呼呼地推过来,只是一晃,那洪头就一掠而过,突然间天地无色,山摇地动,整个世界被一种疯狂的力量控制。河床里的石头被水搅动着、抛掷着、碰撞着,发出惊天动地的骇人声响,顿时将山野拖人地狱般的黑暗世界。这时,雨或者会下得更大,或者过了一两个时辰,就有一缕阳光从云堆中斜射下来,登时把山川村庄镀上一层金色,变得晃眼亮堂。这时再看那河,仍还暴躁不安,仍在肆意宣泄,阔大的河面翻涌着稠黄的浪,也翻动着数不清的树木、庄稼、瓜菜、箱柜、衣裳、死去的猪羊牛马,甚至,整垛的麦秸也被河水推着,晃晃悠悠地朝下游荡去。接着,过不了多久,总会从河边的村庄,传来凄厉的哭喊……
就这样,民国十一年(1922)入伏后连续三场洪水,吞没了尉迟村村边的几十亩土地,也在村东离魁星楼一丈七八远的地方向南切出一条长长的深沟。
正是二伏天气。鸡鸣狗吠,驴嘶马叫,蝉鸣如歌如诉。毒毒的日头晒着群山环抱中的尉迟村。
沁河如带,从村边潺潺流过。一片青砖灰瓦的农舍。魁星楼矗立在村东北一角,飞檐下的铁铃被风拂着,发出叮叮鸣响,悠远而深长。而那村正北的尉迟庙,古柏森森,有香烟袅袅飘起,传出低回的诵经声。
村街并不宽敞。
进北街不远往西一条短胡同,一排东西向坐落着两个大院,这是赵家祖上一对曾经显赫的兄弟的产业,都是一进两院的楼房。院门高大,旁有下马石、拴马桩,套院门廊有经阁,栏杆窗棂镂刻精致,门闩又粗又大。而那西院的气象明显已经败落,大门上的油漆脱落已久,露出斑驳的木碴。只是那屋脊上蹲踞的两尊兽头,还透着些已经逝去的殷实。
堂屋里,香烟缭绕,神龛下面桌前的赵和清、王金莲夫妇顶礼膜拜,合掌诵经。那年,三妹小翠才三岁,伏在父母身后,嘴里学着父母的样子喃喃地念经。
靠窗的土炕上,重病缠身的赵中正拥被而坐,一边咳喘,一边用颤抖的手翻着经书,一边指导孙儿背诵经文。
正给爷爷喂药的二妹小玉有点不屑:“爷爷你也是闲得没事干,叫我哥背它有什么用?”
赵中正:“瞎说!”
乳名得意的赵树理这年已十七岁,身材瘦削,个头却已不小。这时他坐在炕边,一边双手熟练地编着簸箕,一边跟着祖父朗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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