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火车站凄清诡异,工作人员躲在室内昏昏欲睡,那一声啼哭像一把小小的钩子,钩住了她的心。她抱起他,用自己在旅游地买的新的羊毛围巾包裹着他。婴儿的身边有奶瓶和奶粉,她笨拙地抱着他,到火车站的开水处接了水,为他冲泡奶粉。孩子含着奶嘴吸吮到乳汁的那一刻,睁开了双眼,婴儿蓝的眸子凝望着她,然后露出了满足的笑。她少女的心融化在那个婴儿的笑里。
遗弃他的生身父母没有在他身边留下只言片语,关于他出现在火车站之前的身世,夏美玲一无所知。她曾想过将他交给福利机构,也曾隐隐期望他的生身父母有一天寻了来,但这两件事始终没有实施和发生。这段命运强塞给她的母子情缘,让她永远地失去了姻缘。美人的身边永远不会缺少男人,也有深爱她的男人曾想努力一试,最终在舆论、家庭、父母的压力中退缩了。她倒也不甚在意,在舞台上依然是光彩照人的A角,排练的时候,就把儿子放在舞台下的婴儿车里。他长大一些,上了小学,每年暑假母子俩都去旅游,他曾以为自己的出现毁坏了夏美玲的人生,但在夏美玲相伴他成长的时间里,她总是开开心心,她没有普通家庭妇女的畏手畏脚,怨天尤人,过得不知多自在。她常常说,儿子,你是上天给我的礼物。语气诚恳,眼神真挚,证明她所言不虚。
夏美玲把他的身世讲给他听时,夏峻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这么多年的流言,早已使他完成了自己的心理建设。他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并不在意,他甚至觉得夏美玲不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个事实有点小小的遗憾,他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所以,当他听完那些,只是笑了笑,笃定地说,你就是我妈妈。
十八岁那个暑假结束后,夏峻离开妈妈来到这座北方城市上大学,毕业工作后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了陈佳佳,顺理成章地恋爱、买房、结婚。像他曾经设想的一样,他一结婚就把妈妈接来一起住,婚后不久,夏天出生了,三代同堂,母慈妻贤,他以为的幸福生活就是这样了。夏美玲在儿子的家里共住了一年零七个月,夏天半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提出要回老家绍兴去,不容挽留,火车票都已买好了。他以为自己怠慢了母亲,或者陈佳佳与婆婆暗里龃龉不和,问起妻子,她却说并没有发生过不快。后来,偶然听妻子和岳母聊天,陈佳佳抱怨,夏美玲每天早上要在阳台吊嗓子,她产后睡眠不足,感到严重困扰,就委婉地向婆婆提出异议。夏峻恍然大悟,想起母亲一人独居,作为儿子,他有些难过,但想起她一个人总是能把寂静的生活过得风生水起,心里就释然了。
走进公司的时候,他发现前台又换了一个小妹,经过人事部的时候,他决定放下公文包就来和人事部的李总监道个歉,谁知,刚放下包喘了口气,总裁秘书就来请他去总裁办公室一趟。
总裁是新来的,名校海归,有华尔街工作背景,很年轻,九零后,做事雷厉风行,说话也开门见山。
“夏经理,我听说,你因为上个月业绩垫底,昨天向人事提了辞职。”
“业绩垫底?怎么可能?我带的团队每次业绩都是第一。”
总裁把一张表推过来,面无表情“这是业绩报表。至于你的辞职申请,我和人事部门已经慎重考虑过了……”
夏峻大吃一惊,打断了他的话:“辞职?我说了吗?”
在这个比自己几乎年轻一轮的年轻人面前,夏峻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认错是一种智慧,他心里清楚,这份工作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他干了许多年了,积累了人脉和经验,收入可观,不能随便辞职。
“根据连月来你的业绩表现,昨天我们已经开会讨论过了,你的辞职申请,公司批准了。”年轻的总裁微笑着说。
夏峻本可以再解释一些什么,比如昨天没出席会议是因为家里遇到突发状况;他也可以卖卖惨,比如说说上有老、下有小、房贷车贷生活不易什么的。可在这张年轻的充满欲望的脸面前,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感,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到乡下做个农夫也自在,他又何必对着一个年轻人低声下气?想到这里,他站起来,故作轻松地说:“也好,好的。”
去人事部办理离职手续时,昨日打电话给他的老李颇感内疚和无奈,说:“都怪我,昨天应该早点给你打电话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夏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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