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洱是中国先锋文学之后的代表性作家。于2019年凭借《应物兄》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本书精选的篇目在表现主旨及人物形象上都与《应物兄》中的知识分子群像相映成趣,能够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对李洱的小说诗学形成更加深刻的整体认识。
饶舌的哑巴
其实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就见过他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名叫费定。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夏初的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当时,我正在邮局的后院里分信,他推门进来了。他的突然出现,使我顿感紧张。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在邮局的门口转悠,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事,或者在等待着什么事发生。他已经引起了邮局的保安人员的疑虑。在那之前,我们这个邮局曾遭到了一名暴徒的袭击,那个暴徒用一把手枪干掉了我们的一个姑娘和一个正在这里实习的男生。这种事似乎每天都要在各地闹出几起,使你不能不留神。那天,他从侧门进来之后,就迅速地关上门,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朝我走了过来。他大约三十五岁,目光显得焦虑不安。那天,我把一大堆信件塞进帆布邮包,推着邮车走出院子时,他也跟着出来了,并且突然问我:“你就是邮递员小李吧?”
我点点头,赶紧骑车跑了。
从邮电学校毕业之后,我一直跑同一条邮线。这条邮线上的许多单位的收发员跟我都认识,我也认识那些单独的邮户,不过,私下里我们从不来往。记忆之中,我似乎没有和那个人打过交道,但他怎么知道我是小李呢?我感到纳闷。可是,自从听到他的声音,我对他就没有恐惧情绪了。说来奇怪,我想不起来他的声音有什么特色,但是我知道他不像一个会伤害人的家伙。
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到这条邮线的最远处关虎屯送信。关虎屯一带原来都是农田,村民们在那里盖起了一幢幢小楼,租出去赚取租金。在那里租房的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意人,另一类是年轻的知识分子。这两类人的信件都比较多,我每天都得去一趟。由于那里没有设立收发室,所以,我得挨家挨户送信,每次去,都要在那里耽误一段时间。
那天下午,我在关虎屯又耽误了许久。天快黑的时候,信还没有送完。在一条窄窄的巷道里,我突然遇见了他。当时,他骑车刚从外边回来,浑身都是汗,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下了车。“我到邮局去了。”他说,“咱俩走了对岔路。”
他伸出手,笑着对我说:“有我的信吗?我叫费定。”
“费定?好像有信。”我说。
他用指关节敲着自己的嘴唇说:“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了回信。”
我在邮包里给他找信,他说:“到我那里歇一会儿吧,小李子,我就住在前面那幢小楼的二层。”他往右前方指了一下。我推着车往前走了十几米,走到了那幢小楼的庭院外面。接着,我继续找信。我把信递给了他,他当即就把信封撕开了。这时,一件事发生了:一只剃须刀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在柏油路上弹跳了几下,才安静下来。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看见他的脸变得毫无血色。出于一种难以理喻的动机,他不等我走开就念起了那封信:“如果你再给我写信,有人就要用这张刀片割破你的血管。”
他把刀片从路面上捡起来,捧在手心,皱着眉头凝视着它。我瞥见那张刀片上还粘着几根胡须。
“这是用来刮胡子的,”他说,“有香烟吗?”
我们各点上一支烟。我想我该走了,就说了声再见。
“感谢你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他说。他的目光还落在刀片上。
“再见,费定。”我说。
他寄出一封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贴着一张条子,上面标着“查无此人”和“地址不详”。我把那封信转给他时,他正站在门前吃粽子。那时,端午节刚过去,街上还有许多卖粽子的摊位。他接过那封信,瞧了一眼,就塞进了裤兜。我正要走开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车把,说:“上去吃个粽子吧,昨天是我的生日,我买了几十个粽子,不吃掉就要变馊了。”这么说来,他的生日就在端午节的第二天。
我跟着他走进了那个庭院。庭院里堆放着房东废弃的农具。费定住在二楼最西头的一个单间里,房间里热得像个蒸笼。挨着东墙的床上,堆满了凌乱的书籍,它几乎占去了床的一半。
他又当着我的面把信拆开了,看了一会儿,把信夹进了桌上的一本厚书里。那本厚书名叫《汉语辞格大辞典》。他说他每天都修订、补充这本《辞典》,寻找新的辞格。
“你是个大学教授?”我问道。
“讲师。眼下,我还是个讲师,在大学里讲授《现代汉语》。我喜欢教书,喜欢站在讲台上和学生们交流经验,平时,只要见到鞋刷,我就要想到黑板擦。系里曾想把我调到资料室,但被我婉言谢绝了。我对系里的头头们说,我不愿意脱离讲台。”他打着纷乱的手势,说了一通。如果我不阻止他,他还会喋喋不休地说下去。所以,我打断他的话题,说:
“我该走了,祝你生日愉快。”
“你还记得那张剃须刀片吗?”他说。
“记得。不过,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封信是你送过来的,我想托你把我的回信捎到邮局发出去。这两天,我的身体有点不舒服。显然是粽子在我的胃里捣鬼。那把刀片其实是伪劣产品,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犀牛牌刀片的‘犀’字写错了,写成了木樨的‘樨’,那是桂花的意思。我的回信已经写了两天了,请你帮我发出去。本来我不打算回信了,但我有话要说,还是写了吧,于是,我就写了。”他说。
“好吧,我替你寄出去。”我说。
“这封信,你也可以看看,近来我的脑子有点不太好使,经常闹出一些语病来,你可以帮我检查一遍。”
我记得信是这样写的:
范梨花:
眼下,桂花盛开。桂花的颜色、形状都与梨花相似。桂花也叫木樨。有一道菜肴就叫木樨肉,即把鸡蛋炒得星星点点的,放到熟木耳和金针花之上。这种菜肴和木樨关系不大,倒是和北京旧时的太监有点关系。木樨可以写成木犀,但是犀牛不能写樨牛。伪劣产品真多啊。应该保持警觉。
费定
看完这封信,我顿感莫名其妙。“范梨花是谁?”我忍不住问道。
“我爱人,”他说,“以前,她也讲《现代汉语》,所以,给她写信得字斟句酌。”
我没有发现信中的语病,倒是发现了别的错误:眼下,桂花并没有盛开,因为时令不符,它要到秋天才开花,有一部电视剧,名字就叫《八月桂花香》。再说,我也不相信那张刀片是范梨花的。让范梨花知道那张刀片是伪劣产品又有何用呢?
“吃粽子,吃粽子。”他突然想到了粽子。门边的塑料盆里泡着一堆粽子。
“每年这个时节,一看到别人也在吃粽子,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人们都是在端午节出生的,都是我的同胞。”他一边剥着粽叶,一边谈自己的感受。
粽子已经馊掉了,我强忍着馊味吃了一只。他送我下楼的时候,对我说:“咱们一见如故,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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