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我有不少哈萨克族塔穆尔(朋友),都是我当牧马人的时候偎下的,而最铁的塔穆尔要数马把式桑斯孜拜。
最初认识桑斯孜拜,那是我刚当上牧马人,转场去夏牧场的大龙口上。
那天,畜群来到大龙口的时候,遇上了山洪,看到那张牙舞爪、横冲直撞、恶势势的洪水,我的头一下子膨大了,只觉得晕昏昏的,心跳不止,眼睛发花,没了主意,这种情况我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在两个小助手穆哈尔、铁柱子的建议下,我硬着头皮,试着将畜群强行吆了几次,但它们怕洪,硬是左躲右闪地不下水。再一说,真要强过,怕畜群中经过一冬天冻饿瘦弱的小牛小马被洪水裹挟而去,而要是不过呢,这百多头牲畜拥来挤去的,随时有被挤下山崖的危险。我与两个小帮手对望着,六只眼睛痴呆呆的,到了欲哭无泪的绝望地步。
大龙口是开坎仁河的出山口,山口两岸是百丈悬崖绝壁,被郁郁葱葱的山林所覆盖,开坎仁河像一条巨龙横卧山间,尾东南头西北地闪着粼粼银光,把滚滚山水,放逐山外,扑向数万亩农田的丰腴怀抱而去。而若逆向进了大龙口,就会是一番别样天地,溯源而上,你将看到的是重重叠叠的沟壑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这便是阳布拉克牧场最肥美的高山草场,我所驱赶的畜群便是奔这个草场而来的。
无助的我,望着大龙口,望着渐渐坠落西山的太阳,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迎面大龙口里闪出一匹乘骑,是一匹高大的胸宽头仰的豹花大骟马,马上坐着一位头戴狐皮尖尖帽、身穿黑色灯芯绒袷袢的哈萨克族汉子,他站在对岸,高声对着我喊话。
他喊道:“毛主席万岁!”我们急忙应道:“毛主席万岁!”那时的礼行是路上遇见人了,都首先要喊“毛主席万岁”,你到供销社去买东西,哪怕是买一盒火柴呢,也必须首先喊“毛主席万岁”。
河对岸那人接着喊叫:“哎!阿衣达,阿衣达!”意思是“吆!吆上过啊!”他还举起马鞭向我打着招呼。我摇头做个无奈的动作,他再二话没说,便两腿一磕鞍辔,扯钗抖缰,那马便毫不犹豫地扑进洪水向这边奔来。洪水涌上了马肚子,溅起的浪花扑了那人一身,但看不出他有丝毫的怯意。
他过得河来,忙说:“赶快过,越晚洪水越大,再过不去就会有大麻达(麻烦)了。”他的汉语说得还算地道,意思我都能听懂。我说:“吆了几次,它们怕洪,不下水啊!”他问我:“原来那个老吉勒克齐(牧马人)呢?”他指的是老薛。我说:“他病了,住院了,来不了了。”
他“哦”了一声。只见他锁眉略加思索后,便动作了起来。他首先将食指和中指放在嘴里,打了个炸响的口哨,只见散乱无序的马群立即都警觉地抬起了头,两个马群的把群儿马急忙应哨声嘶鸣了起来,马群开始抱团。
那人说:“我在前面领路,马群跟上我先过,牛群紧跟上,你们三个人吆紧一些,要一口气地吆过去。”在这种情况下,我除了从心底里感激他,再就是像下级服从上级一样,照着他说的做,不再有半点迟疑。
河中翻卷的浪头似乎比刚来时又高了一些,他说:“事不宜迟,抓紧时间,为了平稳过渡,再把畜群向上游吆一下。”那地方河道宽一些,河水自然也浅了一些。
然后他拍马走到马群前头,先下水引领,口中不断地“嘚儿、嘚儿”地叫着。说也怪,马群好像听懂了他的召唤一样,不再胆怯,都打起了精神,纷纷扑下了水。它们一个紧挨一个的,小马在上水,大马在下水,小马紧靠大马,水冲倒了再翻起来,像互相搀扶着一样,马群终于安全地越过了洪水,抵达彼岸。
牛群过的时候,有一头老黄花乳牛自告奋勇走在前头,其他牛紧跟着,像拧成一股绳似的冲浪而过。正在我沾沾自喜、抚掌庆幸的时候,一头三岁子脬牛娃子,由于平时不安分,经常仰着头嘬着鼻孔乱串群,无节制地谈情说爱、寻花问柳,把个尕身身子给搞垮了,瘦弱得走起路来都打瞌睡,它落在了队伍后面,当走到洪水中间时,猛地一个浪头打来,它栽到了水里,向下游飘去。
我想这下就完了,干着急没办法,眼看冲到一个聚水槽里了,若冲下聚水槽,就连吃一口死牛肉的份儿都没有了,因为那个聚水槽很深,一旦有物件被卷进去,就浮不上来了。
在我眼巴巴无望的时候,只听耳边“嗖”的一声,见那汉子一甩手,一根套马绳唰地撒了过去,像伸展的弹簧钢丝圈,一圈套一圈地伸展开去,不偏不倚地套在了小牛的脖子上,接着他把套马绳压在镫扎皮(拴镫的皮扣)下,来了个人马180度的大转身,驱马向前,硬是将小牛捞出了洪水。
“啊呀,”我说,“真是谢天谢地了!”小牛挣扎着站起身,咳嗽了几声,望着那汉子伸长脖子哞地叫了一声,好像也在说:“谢谢你了,大叔!”一场出奇的灾祸就这样化险为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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