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雍华鹄家的香火
撒马草,喂马料,老马喂得吭吭叫。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一过,腊月二十四就是立春。有生命的物种都向往春天。天还没亮,打鸣的老公鸡就伸长脖子,拧上劲,扯着嗓子,清喊活叫地:啕啕啕,天亮了。
我在娘肚子里已经待够了十个月,一听到老公鸡“啕啕啕”的呼唤,我就急了。梁园虽好,终非久居之乡。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娘胎里再温暖,也有待够的时候,就想出去,出不去就想伸伸胳膊踢踢腿,一开始我娘还很受用:“啊,小家伙动了”“啊,小家伙又动了”。
当娘的不容易。我动得多了,她就心慌,说我调皮;我动得少了,她又着急,说怎么不动了?
现在能减轻我娘十月怀胎辛苦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赶紧出去。
“羊水破了。”娘胎外的声音。
“是个带把的,小厮头。你们看!”我大奶奶双手把我接了出来。我第一眼看到我大奶奶就是一头白发,一脸沧桑,好像我大奶奶一直就这个样子,从没年轻过。
“小厮头好,雍华鹄家有香火了。”这个声音很有磁性,我听过,是我奶奶。一头黑发,一脸福相。我奶奶好像一直都没老过。
雍华鹄是我爷爷,一个身架不大的小老头,这一会儿正在我家堂屋里等着我出世呢。“我爷爷”这个词刚在我脑子里一闪念,就有一个声音提示我:不是爷爷,是爹爹。我们这里跟别的地方不一样,爷爷叫爹爹,爹爹叫爷爷。 这是什么地方?
雍家圩。
“他二奶奶,你把大毛子挪到被子上靠着吧,衣胞快要下来了。”我大奶奶吩咐我奶奶。我奶奶就是二奶奶。我奶奶还在床上弯着腰,从背后抱着我妈爷,继续保持着助产的姿势。
大奶奶和我奶奶是妯娌,大奶奶是老大,我奶奶是老二,也是老小。我爷爷,不,我爹爹,只有弟兄两个。大爹爹雍华鸿,比我爹爹雍华鹄魁伟得多,一身长子风骨,可惜我没见过,早就走了,没了。鸿鹄之志没了鸿,只剩下鹄了。
大奶奶口中的大毛子,就是刚从我奶奶怀里挪到被子上靠着的我妈爷。大毛子是婆婆对长媳的爱称。忙了这老半天,我是光屁股系围裙——顾前不顾后,只顾自己奔生了,却没顾上看一眼我妈爷是怎样奔死的。“儿奔生来娘奔死”的场面也是比较血腥的。我妈爷这一阵真难看,小小的个子,仰靠在被子上,一动不动,有气无力的,真的像刚刚死过一回的样子。
“可以喂奶吗?”刚刚死过一回的人还能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头胎就能生出个男孩来,也算是修来的福气,在婆家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一想到这儿,我妈爷心里头就热热的。
“喂奶还要过两天。”大奶奶一边回答我妈爷的话,一边给我剪脐带。剪了脐带,又拿了一小坨棉花放在香油灯上烧,棉花烧成灰烬,放凉,把灰烬按在我的肚脐眼上,再从我伯伯旧裤腿上撕下一块长布拉条,拦腰把我系好。
大奶奶把我抱到床上,搁到我妈爷跟前,拿来两袋子筛子筛过的青灰,一袋子垫在我妈爷身下,一袋子垫在我的屁股底下,再用小被子把我包好。
“衣胞下来了。”大奶奶看到了我的衣胞,很兴奋。
奶奶拿了把铁锹,在我妈爷的床跟前挖了个坑,把衣胞埋了进去。挖坑埋衣胞的事本来该是我伯伯干的,可他不在,我奶奶只好自己干了,好在家里的地不是很干很硬,冬天还有些返潮,挖起来也不费什么劲。
诶?我伯伯到哪儿去了?怎的搞这么老半天,一直都没见到我伯伯呢?难道是他不喜欢我,不想见我?
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和你伯伯命里犯冲,你还没出生就把你伯伯冲到劳改队去了,他正在劳改队蹲班房呢,还有半个月才能释放回来。
还要这么长时间啊?
半个月时间够短的了。现在的问题是,在你伯伯回来之前,要赶快解决好你和你伯伯命里犯冲的问题,要不然,你们天天在一起,天天犯冲,这日子怎么过呀,不知道哪天又会冲出什么事来了。
那怎么才能解决?
很简单,你不当他儿子,他不当你伯伯就解决了。
这怎么能行?我本来就是他儿子,他本来就是我伯伯,怎么能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当父亲又不是选小队长,选谁是谁。
你改口不叫他伯伯就是了。
这么简单啊,那怎么改口?
就是你不能管你伯伯叫伯伯,要把别人的伯伯叫伯伯,别人家的小孩怎么叫你伯伯你就怎么叫你伯伯。
我的妈呀,还真是够麻烦的。
这有什么麻烦的?你的衣胞埋在雍家圩,你就是雍家圩的人。雍家圩的事就要按雍家圩的规矩办。
我爹爹、我奶奶和大奶奶商量,让我把大奶奶家的大爷当伯伯,跟着我大哥小其同管我大爷叫大大,管我伯伯叫大佬,管我妈爷叫大婶,就是名义上把我过继给我大爷大妈了。
大大是伯伯,大佬是大叔,大婶是妈爷。雍家圩的称谓真得味,爹爹不叫爹爹,叫爷爷;爷爷不叫爷爷,叫爹爹。大大是伯伯,达达是妈爷。我伯伯管我奶奶叫达达,我大哥管他伯伯叫大大。一降生到雍家圩就遇到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跟绕口令一样,真够我练上一阵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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