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37年,冬月,亥时光景。
没有月亮的明澈深夜,天穹越发幽暗深邃。硕大的星斗投射出扎眼的清光,在黑魆的原野山崮间洒下一层薄霜。端坐在盘龙崮前小山峁上的盘龙村显得更加子然孤寂。
在这炭火都要被冻僵的时辰,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都蜷缩进被窝或者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即便惯于围着火盆吞云吐雾的老汉们也耐不住逼人寒意,赶早散伙,将并不新鲜的话题留待来日在太阳底下继续唠叨咀嚼。唯有几户吃饭嘴多、穿衣人多、干活儿却劳力稀缺的人家的妇女不敢偷闲,燃一炷香代替油灯,放在纺车线穗处,在冰窖般的屋子里左右开弓地纺着棉线。也有为赶活计的主妇,盘腿坐在炕头,借着窗台上豆粒大小的油灯火苗纳着鞋底儿,拔针的清脆弹响和抽线时短促的摩擦声交织成暗夜中微妙的天籁。然而,在这样的夜晚,无论纺车的“嗡嗡”声还是拔针发出的清脆的弹响,抑或窗台上那点微光,不出小院便消逝得没了痕迹。苍穹之下,仿佛所有的生命存在都被滴水成冰的寒冷冻结,跟山崮、村落和夜色凝为一体,在静谧中肃立着。
梁春竑刚刚把书藏到枕头底下,正枕着双手平躺在被窝里,在柿红色的油灯光亮中睁大着眼睛,沉浸在熔岩般奔突的思绪中。半个月前,他从泰沂县城倒腾来一本油印的《共产党宣言》。虽然书页松动而且已经起了毛边,中间还少了两页,可这是他三次进城,好不容易从书画斋芝兰堂的王老板那里弄到手的。这本薄书让他着了魔,他已将大部分段落完整地背诵下来。今夜,他又在碗灯下将这本书通读了一遍,畅快地体味着书中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句章。“国家、阶级、革命”,还有很多并不能完全弄懂含义的语汇,共同凝结成鼎新革旧的学说,垒砌成一座光明的灯塔,为他打开了一个清晰如真的世界。当初求学的时候为什么不咬牙坚持出外闯荡?怎么就拗不过老爹而回到村里当教书先生呢?书里的共产党人何时才能来改造身边的世界?
梁春竑傍着油灯读书的时候,他的媳妇儿就盘腿坐在门后边摇着纺车。梁春竑跟爹娘一起过活,连同两岁多的儿子竑生才五口人,家里的针线活儿并不紧。只是媳妇儿跟慵懒无缘,把梁春竑两个姐姐家的活计揽过来不少。依照她的性子,今晚不把簸箕里的这堆棉条儿纺完,她不会歇息。
梁春竑正在媳妇儿“嗡嗡嗡”的纺车声里神往着油墨香中那忽明忽暗的世界,为未能在理想和现实面前做出应有抉择而很有些焦躁地辗转反侧,村子西北方向隐约传来怪异的声音。那声音似乎“突突突”的,又似乎“轰隆隆”的,粗壮沉闷——绝不是雷声,冬天是不打雷的;也不像风声,今晚明明是纹风不动的。谁家纺车不好用,也不至于发出这般古怪的动静啊!从媳妇儿那极短暂的绕线间歇中,梁春竑又敏锐地捕捉到那怪异的声音中影影绰绰地夹杂着一两句高声呵骂。他猛然警醒:这不是汽车的轰鸣吗?不会是鬼子打进来了吧!梁春竑“噌”地坐起身,喝令媳妇儿赶紧停下纺车。
听丈夫急促地喊停,媳妇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屏气凝神地辨听了片刻,惶惑地扔掉手里的棉条,起身走到床前。
梁春竑已经穿上裤袄。他一边嘱咐媳妇儿好好在家待着,一边系着纽扣、趿拉着鞋子往外跑。
梁大爷已经走到院子门口,正抬手要拿开门门。黑子——家里的一只黑狗——摇摆着坚挺的尾巴,喉咙里呜呜地吼着,急不可耐地想从门缝里抢先挤出去。梁春竑赶到跟前:“爹,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梁大爷沉稳中明显掺杂着不安:“不知道呢。深更半夜的,这动静怪瘆人的。”
梁春竑搓搓手,跨出门槛儿:“爹,你回屋里去。我出去看看。”
梁大爷定定地看看儿子,不放心地嘱咐道:“好生点儿,稳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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