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叔打了几次电话要我回去一趟,他在电话里说:“你是市报记者,又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叔心里这疙瘩全指望你了。”其实我只是20世纪80年代一名小中专生,村里人高看我了。从电话里我听出了根叔的纠结和苦闷。
星期天,爬了十八道弯,又驱车穿越了那条著名的挂壁公路,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崖上村。这是一个美得不说理的地方,一年四季,天空湛蓝得使人窒息。望着乡邻们院前院后那些正在努力卷心的白菜,乡愁的烧疼瞬间包围了我。我们整个村子都建在悬崖上,地势险绝,清一色的石头房,石巷、石路、石磨、石碾,古老的风格被顽强地留存。根叔的“崖上人家”,更是悬崖中的悬崖,石屋的根基是从崖边第一块石头开始的。当年我的一幅照片引来了数不清的摄影爱好者,也有千里迢迢跑来瞄一眼扭头就走的游客。如今,这里已经提升为SA级景区,乡里县里市里都在争抢这块宝地。
根叔还是老样子,快七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如山枣木般结实,他给我让烟。几十年来他一直抽这个牌子的香烟:软蓝色的河南产的“散花”烟,他一直有勇气把这款三块钱一盒的香烟当作自己的口粮,尽管“崖上人家”给他挣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当初来这个景区的客人,一半冲着挂壁公路,一半冲着他家的炖土鸡:在山坡捡吃松子、青草的走地鸡,肉质鲜嫩紧致、有嚼头,出锅时上面黄澄澄一汪鸡油。那时的景区还很纯真。
烟从根叔鼻孔里喷出来,汇入秋分时节清冷的空气中,根叔叹一口气,讲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他下山去镇里修理柴油三轮车,像以往一样,修车师傅一打开水箱就笑了:“崖上来的吧?”根叔很骄傲地点点头:用了五年的三轮车水箱里愣没一点水垢,就像“崖上人家”那些电热壶一样。修车师傅冷不丁问他:“听说你们一只土鸡卖到一百八十块了?”
根叔摇摇头,“五一”“十一”的时候,景区门口黑压压一片,部分游客排一天队都进不去。炖土鸡的价格也从最初的60元,依次涨到80、100、120、150元,并且一路飙升到180元。根叔狠不下这个心,一直标价88元。三轮车快修好的时候,那位师傅突然说:“你们卖的是假土鸡!”接着他告诉根叔,县里农贸市场送小鸡的在他这修过车,一整车宰好的白条鸡,全是鸡场淘汰的蛋鸡,都被送进景区当土鸡卖了。“一只蛋鸡不过20多块钱,收人家180,真敢要啊!”修车师傅愤愤不平地说。临走,他又指着修好的水箱说:“崖上的人心,不如崖上的水清啊!”
根叔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脖子根都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听了叹一口气,人心不古,乡邻们的确变了。刚才来崖上的时候,经过那个著名的小陡坡,晒满了玉米,多次上过电视的陈奶奶端着簸箕坐在门洞一块青石上。陈奶奶的脸是核桃壳颜色的,皱纹累累。有几个采风的艺术家冲她举起了相机,还有两个美院学生支起画夹。这时我看见陈爷爷从门洞里走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牌子,上面用粉笔歪歪斜斜写着:当模特,一次5元。
我问根叔这次要我回来做什么。根叔的指甲边缘上落了一坨烟灰,他说他心里憋屈得很。这些年来,一心想保证土鸡品质的他在后山用铁丝网圈了十几亩山坡。他没卖过一只假土鸡。客人并不买账,人家150元,他88元,很多客人摇摇头走了。那些家饭店门口都用笼子圈了几只土鸡,客人相中哪只就把哪只拽出来到厨房宰杀。一进厨房,小鸡的嘴就被铁丝绑住了。
根叔的表情很痛苦,他的身后是一棵被闪电劈开的古柏,树干枯焦,树顶却是绿意盎然。根叔摇摇头:去年,香菜涨到25元一斤,他仍然使用香菜,客人却没有叫好。最后,根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能不能写一篇报道,假土鸡的报道?”
我沉默了。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一年的蜂蜜事件。一对从信阳来的夫妇在山弯处支下100多只蜂箱,天天穿着防蜂衣在现场割蜂蜜,游客抢着买,甚至留下联系方式要求邮购。后来村里一个发小告诉我,那100多只蜂箱中只有30多只有蜜蜂出入,后面伸进山坳里的都是空箱。我一时很愤怒,就写了一篇报道。结果县领导找到报社,指责我在扼杀一个刚刚起步的景区,阻挠家乡的经济发展。再回村里,很多人见了我都绕道走。我为此郁闷了好长时间。除非我不想再回老家了,也可能涉及我的饭碗问题——假如我答应根叔的话。可是我又不忍拒绝根叔,根叔的忧患深深灼疼了我。我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这时已近中午,来“崖上人家”就餐的客人多起来,根叔带着几个家庭成员忙起来。
那天中午,根叔一共卖出6份炖土鸡,有一个长期在山里创作的老画家带着几个朋友来品尝,离开的时候冲根叔竖大拇指:“他们捆到一块,也不如你!”他对山里的农家饭庄了如指掌,他清楚那些鬼把戏。
当时根叔还在院子的地锅上炒最后一道菜,手掌与勺子的接触,在他的心中猛然唤起一股柔情。令他自己都吓一跳的是,泪水瞬间盈满了他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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