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夏天,我和死亡打了个照面,此后它寄寓在我的人生里,等待合适的机会破茧成蝶。
爷爷走了。我读四年级的那个暑假,他摔了一跤,中风,三天后撒手人寰。凌晨三点父亲回到家,唤母亲叫醒我。还没从梦的温柔中醒来,睡衣未换便在颠簸中上路。眼睛涩得生疼,嘴里也堵着不干净的味,我不耐烦地问父亲:“既然爷爷走了,他是走去哪里,回来不就好了吗?”他便改口说:“爷爷死了。”这个回答令我震颤,死亡是多么熟悉而陌生的一个词,我常常在抗日剧中看见主人公英勇就义的场面:断气前深情款款地和爱人或出生入死的同志说几句话,脖子一歪眼睛一闭手腕一垂,悲情的音乐就响起来。可我的爷爷是为谁牺牲呢?我找不到答案,他是个沉默寡言,总面带微笑的老人,除了自己的子女,还有子女的子女,他还能和谁有交集呢?或许他是地下组织的一员,这样一想,我的心中反而生出一种自豪感,于是我说:“为什么不直接说死了,要说走了?”
父亲脸色铁青,两只手扣着方向盘,指甲掐进去,说:“这是避讳。”我不再多问,等到了村里,一切就会有答案了。开学以后,我一定要大肆宣传爷爷的英勇事迹——作为一个老党员,曾经的生产队队长,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新中国。身为少先队员的我为他感到自豪,我该戴着红领巾,可我落下了,它被我夹在语文书里———这样我保准不会忘记带,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每天都得上她的课。
进了村,有激昂的乐曲传进耳里,看一眼收音机,关着,是外面传来的,于是我摇下车窗,让音符飘进来,一起飘进来的还有泥土与青草的味,夹杂牛粪的干臭,泛淡白色的苦。停了车,推开门,穿凉鞋踩在泥泞上,在水井边的小洼里勾勒出一圈涟漪,感到惬意的自由。父亲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登上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在青苔的筋络里回想起每年清明祭祖的场景,堂弟拿着开路用的镰刀跑下去,我把军绿色水壶挂在脖上,慢慢地晃,爷爷穿套鞋,侧身下来,干巴的脸带着笑意,嘱咐我们慢些。我不由得感到一种无奈,年复一年,我的暑假作业却总是还差很多才能写完。将鸡鸣狗吠声甩在身后,越往上音响愈震耳欲聋。老屋前的小院里坐满了人。表哥撑着膝盖,坐那儿,见我来了,描红边的眼眶望我一眼,转而盯着密密麻麻的烟嘴发呆。表姐坐小板凳上,靠着竹床,鼻子一吸一吸,手里反复搓着掐碎的纸。姑姑拿白布走过来,往我头上围一圈,痒痒的,有些想笑,可见到他们在哭,我也不好成为另类。她掀起门上挂着的黑纱,绕开火盆,领我进去,冰棺里躺了个人,她说那是爷爷,我喊了一声,没答应,我走过去,那人脸上蒙着块红布,奶奶揭开来,爷爷闭着眼,睡着般静默着,怎么唤他也没反应。
在我的身后,纸钱燃烧着噼啪作响,红热的光芒舞动出一种诡异的静谧,点亮这不大的一隅,一棺,一人。昏暗的厅堂里,我的影子打在墙上,斜斜地一直伸进通往厨房的过道里,我能想象它是如何延伸,通往那堆稻草,那方灶台,伸进漆黑的锅中——影子不再属于我了,这不知从何而起的怪异想法蚕食了我所有的思绪,我的恐惧蔓延开来,源于未知的不安。我看见姑姑和奶奶的脸褶皱着,似深潭的波纹,火光在她们的瞳孔里闪烁,死水般的火,不露声色地审视着我。定睛一看,她们仍伫立着,目光分明聚焦在已无声无息的爷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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