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海豚
两岁了,他走起路来依然像蹒跚学步时的样子,母亲盯着他的瞳仁看了良久,想知道他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这双眼睛幽深一片,看不到尽头,她的心猛地一沉,整个身体随之失重似的漂浮起来。直到漂浮进医院,直到那个眼科专家关掉裂隙灯,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一切都很正常时,她的失重感才开始慢慢消失。
出差回来的父亲难得领儿子在小区里散一次步,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摸摸儿子的头,担心这孩子的小脑是不是发育得不够好。如果真是小脑有问题,那又该怎么办呢?要不要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呢?但他现在太忙,只能等有空再说吧。说不定,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小孩子的变化总是很快的。
又一年过去了,他走起路来还是跌跌撞撞的,还是不少摔跟头。这下母亲真有点急了,她又盯着他的腿看来看去,摸来摸去,怀疑问题是出在了腿上。望着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她轻叹了口气,抱起他又去了一趟医院。
等了一上午,片子出来了,医生说不是腿的问题,建议她再去神经内科看看。她实在太累了,加之拥挤的人群让她喘不过气来,一阵阵恶心,她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
她把儿子送到他爷爷那里,自己回家利用午饭的时间睡了一觉。醒来后,她吃了两块儿子的饼干,又喝了一杯儿子的奶粉,想想,决定再带儿子去一趟医院。他们两家仅隔着两栋楼的距离。
神经内科的医生仍旧让她一无所获,但是他安慰了她,说不必担心,只是运动能力相对于同龄的孩子显得弱了些而已,以后注意加强这方面的训练即可。在医生和母亲交流期间,他的眼睛一直瞪着窗台上那个蓝色的海豚毛绒玩具。这只海豚比所有的海豚都蓝,是碧空之下大海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它把周遭的一切都染成了自己的颜色。医生是蓝的,妈妈是蓝的,桌椅是蓝的,墙壁是蓝的。
当母亲拉住他的小手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不为所动,脖颈执着地后扭着。医生微微一笑,拿起那只海豚放到他的手里。
母亲说:“海童,你要说谢谢!”
海童不说,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瞪着手里的海豚。
医生说:“不谢。”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道:“这孩子的眼睛真是好看,简直就像湖水一样。”
母亲把海童抱起,端详片刻他的眼睛,心向无底的湖水沉去。
现在,她也开始瞪着这只海豚发呆,这只海豚让她发现了什么,那是远比儿子的腿脚更让她感到害怕的东西。
儿子一刻也不能离开这只海豚,吃饭睡觉都要搂着这只海豚,这也罢了,问题是一向不爱说话的儿子突然变成了话痨。可说是话痨,你又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每天,他就固守在客厅那个角落里的地板上,冲着海豚没完没了地嚅动着嘴唇。
“海童,你在说什么呢?也说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海童并不理她,继续自己无声的话语。如果她再问,他便索性停止嘴唇的嚅动。不过,从他的眼睛里,她仍能看出他在对海豚说着什么。他说的是什么呢?他的嘴唇再次嚅动起来,她随即想起,有些失聪者可以读懂唇语。
隔壁单元小蔡的儿子跟海童同岁,小蔡曾不止一次说过海童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如今想来,那话里是有话的,那眼神也是有些异样的。当初,她并未在意,只是觉得海童随他爸,他爸向来就是个话少的人,一天不说一句话也绝属正常。他爸的爸也是。
她和海童爸爸结婚已近七年,听公公说过的话总共不会超出七句。微笑就是他的语言,不论你对他说些什么,他总是用微笑来应答,要不就是点头或者摇头。自从去年婆婆病逝后,他的微笑语言便彻底弃用,仅剩下点头和摇头。
她习惯了沉默,尽管她自己不是个喜欢沉默的人。海童爸爸开始追求她那会儿,她根本就不看好他,她的舍友们也不看好。当时还有另一个男生也在追求她,比她高一年级,比他又高又帅,还比他能说会道。谁都能从一开始就看出结局。
然而最终,她却接受了他。他比他说得多,他比他做得多。他让她激动多,他让她感动多。下雨了,他撑着伞站在图书馆门前等她;她胃痛了,他把药送到寝室里。他陪她逛街,她看中了一件大衣,穿在身上光彩照人,照得他神情迷离。翻出价签一看,她不禁吐了下舌头,乖乖将大衣放了回去。他也翻出价签扫了一眼,没有任何表情。
第二天上午,那件紫色的羊绒大衣便出现在了她寝室的床上。她根本用不着选择,因为她根本无法拒绝。谁能拒绝感动?哪个女人能拒绝一个愿意卖血为你购买这样一件大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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