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辣辣的太阳悬在空中，向大地散发着无穷的热量。
在关中平原北部，太阳像火龙一样熏烤着白蟒塬上的生灵万物。田里的庄稼苗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路边的小草失去了勃勃生机，奄奄一息地匍匐着；慵懒的猪躺在棚圈中，从鼻孔中发出阵阵的鼾声；看家的狗也卧在屋檐下，不停地伸着舌头，好像要将身体中的热量全都吐出来似的。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燥热中煎熬着。
曹越坐在门前的大树下，向村子里面望了望，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出工前的这段时间，庄稼人都躲在家里，用睡眠打发难熬的时光。除了在树上嘶鸣的知了，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曹越的心情也像这死气沉沉的村庄一样百无聊赖。
20世纪70年代，这是一个充满激越与迷乱的时代。每一名高中毕业生都被剥夺了继续学习的权利，使那些充满活力的年轻人追求未来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一批又一批的城市青年相继来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那些农家子弟，更别想走出这使人感到沮丧的广阔天地了。
在泾塬县，能上到高中的农村青年很少。农民们一年到头拼命干活，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哪有能力再供养一个高中生？对于这一点，务实的农民有着自己的想法：为供一名高中生，全家人都要拼死累活很多年。可到头来有什么用？高中毕业后还不照样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再说，那些刚回到农村的青年，对干庄稼活还是个门外汉，必须从头学习和掌握一个农民所拥有的技能。那些从书本上学来的公式和定理，在贫瘠的黄土地上可没多大用处。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能上到高中的农村青年很少了。而在一些偏远的地方，高中生更是凤毛麟角。
曹越正是在这一年夏天，从泾塬县高级中学毕业后，回到了他的家乡东城村。
东城村位于白蟒塬的边缘地带，是泾塬县最贫穷的村子之一。在白蟒塬下面，是滔滔不息向东流的泾河水。河水两边是一片片沙滩地，只能种植一些红薯、花生之类的作物，遇到河水暴涨，农民的辛劳便会付诸东流。白蟒塬上倒是有大片的土地，却因为地势太高，只能依靠雨水浇灌。遇到旱一点的年份，白蟒塬上大片的庄稼便会颗粒无收。这种时候，东城村人只能忍饥挨饿地过苦日子。
几年前，一条大水渠贯穿了白蟒塬的中心腹地。它像一条大动脉一样，向干涸的黄土地输送着混浊的泾河水。可对于白蟒塬上大片待灌的土地来说，这些无异于杯水车薪，解不了农民的燃眉之急。大片的土地还像以前一样，裂开一道道嘴巴等水喝；饱含着农民们血汗的庄稼苗也像从前一样，在无望的挣扎中枯萎干死；东城村人还是和以前—样，过着最穷最苦的日子。
曹越想着自己即将面对的生活，一种苦楚夹杂着辛酸便袭上心头。父母不识字，一辈子都在黄土地里刨生计。他们含辛茹苦十几年，为的是让曹越把书读成，将来奔个好前程。在东城村，如果有哪家孩子能走出农村，端上国家的饭碗，会让全村人都感到羡慕的。从曹越记事时起，东城村就只走出去一个人，那便是他的堂哥曹功。按理说，曹越和他的家人应该为族人走出农村而高兴，可曹功的父亲曹天成总喜欢拿这件事在曹越家人面前炫耀，为此，曹越一家人都憋着一口气，再苦再累也要供曹越把书读成，让曹越也能像曹功一样走出黄土地。
曹越最理解家人的这种心情，他下决心要为自己和家人争一口气。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都很努力。即使在那些停课罢课的日子里，他也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可这种付出又有什么用？高中毕业还不是和其他学生一样卷着铺盖回了家。
几年前，曹越便预见了这种结局，可他心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他希望在自己毕业之前，高考制度能够恢复。后来，当他觉得这种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时，他恨不得抓住每一个走出农村的机会。那一年冬季，部队在应届的高中毕业生中征兵。他踊跃地报了名，可结果却令他很失望。当他看到那些被录取的同学身着军装，披红挂彩，在喧天的锣鼓声中被接走时，他跑到学校旁边的田野中大声地吼叫起来，发泄着内心的悲哀。参军的想法破灭后，他只能回到东城村。他倒不怕吃苦，也不怕流汗，关键是他感到这样的生活太不值。
他抬起头向远处望了望，刺眼的白光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闭上眼睛斜靠在树上，混乱的思绪不断在头脑中跳跃着。他记得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要他把书读完，让他走出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没走出去的黄土地，父母含着泪水答应了奶奶。在以后的岁月里，即使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父母都咬紧牙关供他上学。父母兑现了他们的诺言，可结果呢？又一阵酸楚涌上他的心头。为了供他上学，妹妹曹梅小学没上完便辍学回家了。一想到曹梅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对父母的不满和对他的羡慕，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颤抖……
一阵清脆的钟声将曹越扯回到现实中，出工的时间到了。曹越扭头望了望，看见曹梅和邻居家的姑娘小惠扛着锄头向田间走去，他心里越来越不安了。连女人们都下地干活了，他一个男人却待在家中。他感到自己不能再颓废下去了，他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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