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0年，是人类历史上遇到的最大的整数年份。新千年从何时算起，有说2000年的，有说2001年，人们是大大地争论了一番。想想也对哩，人类有史以来，一共才经历了几个千年，是该好好争论上一番的。而自2000年开始，我们就一直处在一个大整数的到来带给我们的激动与兴奋之中。我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着对人类有史以来遇到的一个最大的整数的祝福与祈祷，就在大家为新旧千年的交替争相呐喊、祝福、祈祷、展望之际，我开始实施一项工程——搬父母去南边。
如今无论干什么都讲这工程那工程的，那么于我，搬父母去南边也是一项工程，而且是大工程啊，因为这一实施竟是十多年。
南边就是南方，我们把南方说成南边。具体一点说，就是深圳。父亲是从报纸上知道深圳的。深圳火起来的时候，在我们那里先是火在报纸上、广播里。父亲看报那是极认真的，我家是一个极普通的矿工之家，他竟然订了一份党报。大约是有一次吃饭，他说起了“深川”，我们都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他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深圳”。父亲没入过校门，在扫盲中识下不少字，但对于“圳”这样生僻的字，完全采取的是“秀才识字识半边”的办法。我们笑话了他，告诉他是深圳，他改过来了，可是偶尔还会冒出“深川”。说出“深川”时，他会脸红，拍拍自己的脑袋说这最初留下的印象就是难以改变。是啊，谁说不是呢。
人老了，康养是必须的。父母亲身体基础虽说是好的，没有什么病，体检时许多指标比我都好。然而，毕竟奔七十的人了，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老化，进入多事之秋，疾病随时都会找上门来，专家更是危言耸听，说打个喷嚏不小心都会要命，何况我们有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老话，担心是必然的。新世纪初年，虽说康养还是新鲜词，可人们已经有了普遍的意识。
北人南迁，傍海而居成为时尚，尤其是对于海拔高、气候燥、植被稀薄的大西北，逐海而居非常流行，说是心脑血管、呼吸系统等疾病患者到了海拔低、空气湿润的海边，可以减药甚至不用服药。
石炭井作为“一五”时期国家十大煤炭基地和“三线建设”重要布局点，这个曾经响亮的名字，这个曾经燃烧着火一样激情的地方，放射着应许之地一样的光芒，最终和所有煤城一样，也没有摆脱“因煤而兴，必因煤而困”这一宿命。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开采，煤炭资源濒临枯竭，加之随着煤炭市场价格放开，国家对统配煤矿补贴的取消，煤矿相继实行政策性破产闭井，相关企业塌方式破产关停，工人一度几个月开不了工资，下岗潮滚浪翻，一时间石炭井乱糟糟的，矿务局机关大门前围了许多的人，三人一伙、五人一群，沉默，吸烟，不时往里张望，连派出所的牌子都让人偷了……更为严重的是空气环境重度污染，衣服洗完只能晾在屋里，挂在外面等于白洗了，而穿白色衣服出门走一圈就成灰黑色了，这一点儿都不夸张。曾在全国一百多个重点污染监控城市中，石嘴山环境空气质量高居污染“黑榜”前三，加之采空区塌陷，路道坍塌，住房裂缝，这里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人们像出埃及一般又逃离这片土地。至新世纪之初，石炭井已经是人烟稀疏，商业凋零，开始回归开发前的荒凉和冷漠。
当然，搬父母去南边是建立在我事业有了小成的基础上——虽然与许多人的事业相比，我那算不上是事业，不过，改善父母生活条件的经济实力是具备的。尽孝是需要经济实力的，尤其是这种候鸟迁移式尽孝，而我的事业就在海边，因此我必须把父亲搬走。世俗为我们制定了规矩，我们就必须遵循，你不将父母放置在你能力能达到的位置，就会招致社会的非议。倘若父亲在贺兰山深处有个三长两短，人们的唾沫星子会把我淹死。
起初，我想这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在石炭井，谁不想逃离？谁不在逃离？就如同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
“抓紧时间收拾收拾，处理的处理，送人的送人，什么都带不走，到那边一样都用不上。”我对父亲说，口气当然有点颐指气使。
怎么说呢，二十年前的我还是很二的，动不动就颐指气使，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十一我来搬你们。”我说，“天气冷了，正好去了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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