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抚慰》的结尾,作者写了这样一段话:
起初是压抑和震惊,接着,是感觉到自己真的在移动,在较劲,被一股有些粗鲁的山风吹着。生命的表面疲惫不堪,可你要活着,尽管在山路上前行的痛苦继续消耗着你的体力。
薇想把这种感觉说给父亲听,可他不在了。也许,父亲并不想知道这些。谁知道呢?
其实,平凡也能带来荣誉,而遗憾甚至还能带来享受和快感。
这本书,是作者献给读者以及自己的一份礼物。
本书为短篇小说集,共有九个小故事,每个小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一个小地方的某个特定场所——干休所或科研所,读者或可从中看到身边的某些真实的影子,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虽然简单但却有一种可以被挖掘的美好。
抚慰
薇打算去看场电影。其实,也不是非要看电影不可,她只想透一透气,或者换换脑子。她和父亲从南方回来后,好长时间没逛过街了,更别说看电影,她都不记得上次看的电影的名字了。
双燕是薇要好的同学兼闺蜜,一直劝她该经常出来走走什么的。她们是发小,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认识了,友情积攒到现在更加亲密了。虽然二人见面不算多,可薇时刻能感受到她的陪伴,是充满温情且有积极意义的那种,和父亲的不一样。
父亲出事的时候,金枝已经走了,她从上海打来电话安慰薇。她和双燕一样,也拥有那种广博和温暖的同情心,还极富坦率的理解力和相识多年而建立起的信任感。或许,她的问候起不了多少作用,可薇也十分感激金枝的善良。
“你爸咋样了?”那天,在路上等车时,金枝问道。
“要不往前走走?”薇说。
太阳西沉到石榴园的边缘了,绿叶子上闪着金光。不过,春天下午的微热已经开始消失,整片的石榴枝都被红色的细绳子扎了起来,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小辫子,果农认为这种限制果树生长的传统做法,能带来更大更多的果实。既能增产,还这么养眼,无疑是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
最近,每天这个时刻,薇都陪父亲出来散步。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但也不能太黑,沿着107国道一直走到科大,这比原来的距离缩短了三倍可能都不止,可耗用的时间基本和以前一样。父女间虽没多少交流,但总会发现些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有趣事物,路边新建的房子、新栽的树以及其他的每日都会出现的变化。还有天气,每天都更热一些,日甚一日的热火朝天的变化。
薇和父亲住在干休所,但这里不属于他们,是爷爷奶奶才有资格住的地方。院子里新建了两栋灰色的大楼,不过,仍然保留了许多挺占地方的老式平房。那些陈旧的老房子并不奢华,可薇觉得,就是这种陈旧感才留住了以前的荣耀和优越感。往里走,完全脱离了外面的喧嚣,甚至于经过的汽车都会小心地放慢速度,没有人大声喧哗或弄出什么声响,几个老式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在路面上,像银色的沙子。再往前走,拐个弯,就是他们的房子。
从外面看,只有一个房间的灯亮着。的确是这样,薇的奶奶去世后,这套大房子里就只有他们父女了。更早一点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只有薇的父亲一个人住。
电影没看成。快开映的时候,薇想到了父亲。她记得,本来要帮他换内衣的,还要准备他该吃的药,以及再买一大瓶止血剂。
此刻,薇在门前跺着脚,用马尾做的像拂尘一样的东西抽打着裤脚。这不是多此一举,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清除灰尘,另外。也是住在这里多年养成的习惯。爷爷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进门前要打掉灰尘,但奇怪的是,他们进屋从来不换拖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薇想过这件事。也许老人家觉得穿拖鞋会地增加某种不确定的危险。而薇保持这样做的理由,很难说不是一种敬畏,她享受只有回到这里才有的特殊仪式。
当她还在外面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行了。
事实上,他一直不舒服。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各种药,胡乱地堆放在老式的录音机前面。止痛药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开新的,其中有几盒是治抑郁症的,还有所剩不多的止血剂。后来,当薇收起这些药准备扔掉的时候,她想象了当时的情景,父亲肯定想说些什么,想说什么呢?是怨恨最后的时刻,自己不在眼前,或者是自己出去的那一刻,他已经快失去意识了,还是他一直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盼望那一刻降临?
父亲喝水的杯子已经空了,水没洒出来,这让薇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没来得及换下尿不湿,此刻,父亲的身子下面有明显的水渍。那一刻,他一定很不舒服,可这情况并不算严重,他宁愿这样,也比死了强得多。枕头旁还有一些摊开的书和一本日记,看来,他并没有料到死神在那一刻会突然降临。
天气不合时宜的温暖和晴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客厅地板上。
薇开始想象,父亲死前经历的痛苦,或是没来得及痛苦就已失去了生命。她和父亲曾经讨论过他的病情,有些话,薇说得不明确,但父亲却不会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们俩心照不宣,像等着一件将来必然发生的事慢慢逼近。薇设想自己一定会在场的,说不定会像小说或电视剧中描述的那样,既痛苦又神圣,放着他喜欢的音乐,枕头和其他物品已摆放好,她穿戴整齐,然后拉来一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拉着他的手,看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最后的心愿或披露一些重大的隐私。她父亲会喜欢那种仪式的,只是不喜欢拉着手。最近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用力握着的手很不习惯,试图挣扎和摆脱,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徒劳无益,他已经无法仅仅靠自己的力气步行那么远了。
“你不要这样用力拉着我。”
“你有可能站不住。”薇对父亲突然的不满有些不解。“放手吧,我又不是残废。”
“嗯,你不是残废?你不是吗?”薇在心里大声咆哮着。
他想的大概是如何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病人的尊严。而后者更容易被人羞辱和瞧不起,他不想这样,但又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薇还是感觉突然,太突然了。虽然医生让她有心理准备,可她忙得没顾上准备那些死人要用的东西。墓地是她和三民叔叔一起去买的,父亲将和他的父亲埋葬在一起,在同一座山上,是一座离此不远的秀丽的山。这也算一种团聚,不是吗?
薇不清楚父亲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起码,应该有一份遗嘱,尽管他的财产差不多都是从爷爷那里获得的,不太多,但他应该这样做吧。大多数时间里,他习惯用笔记录下自己的计划。可这次,父亲以这样快又这么不近人情的方式离开,还是让薇感到了困惑和悲伤。薇和父亲曾谈论过,忍受无助、痛苦和自我反感的极限,意识到那个极限的可能性和重要性,而不是省略过去或别的什么。
宁可早点,不是晚点。
可是,父亲似乎没有什么还没对她说的话了。床上除了他的身体,什么都没有。他躺在那里,穿着昨天才换的铁灰色的纯棉内衣。他抱怨过冷,已经是五月天了,天气开始变得很热,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所以,薇才找出来秋天穿的衣服,那一刻,薇想到过爷爷。
001抚慰
033我们的八十年代
061震颤
091亲爱的干休所
114沉寂
146风从山那边吹来
179致命一击
205三十二立
235卸磨杀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