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地阔,万里平畴。五月的平原除了绿还是绿,深深浅浅的绿,层层叠叠的绿。绿浪在风里翻滚着,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奔涌而去,吞吐而来,激荡在天地间。夕照长河,万顷镕金,历史的长河在这片土地上延绵不息,源远流长。
这里是长江以南,田垸平原,深处再深处。田家兴站在南堤上,举目远眺,顿觉自己渺小如浮尘。
“你们这里真是浩瀚如海、美不胜收呀!”范劲斌出生在山区,极少见到湖乡平原风光,他一扫连续开车好些个小时的疲倦,由衷地赞叹起来。田家兴却一言不发,转身走下堤去。
“装什么高冷!”范劲斌耸肩,不舍地随之下堤,开动小车。田家兴依旧沉默着,凝视着车窗外那快速倒退的田野。此时,他仿如穿越了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
很快就要到花凼村了。
同这平原上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村庄一样,花凼村除了田还是田。田陌沟渠纵横交错,大井字里划小井字。形成这样规整的格局,是历经数代移民开荒、刀耕火种、筑堤挖渠,以愚公之力与天斗、与地斗的结果。土地宽厚无私,也多灾多难,大旱大涝在历史上不计其数。这里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看天吃饭。到如今,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为了改变贫穷劳累的命运,后脚跟前脚奔向他乡。
田家兴的沉默似有千钧重,使范劲斌怪不自在,不由得戏谑道:“哦,我知道什么是近乡情更怯了,就是你这种,像别人欠了你几千万不还的样子。”
田家兴勉强笑了一下,笑比哭难看。是呀,心里满满的怯意,这怯之中还有太多辨不明的滋味,使他这些年来甘作浮萍。
范劲斌继续嚷嚷:“这有马没?搞两匹来骑骑,咱也跟电视里一样策马扬鞭。想想就带劲!这真是梦中的草原,梦中的河!”
“喂,你有病吧,这哪里是草原,是田野,希望的田野!”
“你别以为我五谷不分,你自己看嘛,这周围不都是草么?”
田家兴让范劲斌停车,走下水泥公路,踏上一条田埂,向着田里撒了一泡“牛尿”。小时候跟着爷爷田德贵放牛,尿急了,屎胀了,都得忍着,走到田边上,才可以卸货。尤其是屙屎,实在忍不住,也得用瓜叶把屎包着,扔到田里。如果不这样,爷爷必会有番训示:“谷养了人,人要晓得报恩,粪比尿素强,晓得啵?”那时,田家兴没少背着嘀咕:“老固执!”没想时隔多年,回到老家,这小时养成的习惯仍旧根深蒂固。
田家兴看到,接受他报恩的不是稗子就是田草,确实是良田成了荒原。爷、娘常在电话里唠叨:“如今,没几个人愿意作田,田都荒了,你们以后呀,要吃进口粮喽。再过得几年,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蹬腿,你们连门槛都找不到了。”田家兴听着,心里也长草,轻叹:“忽起故园想,泠然归梦长。”当时只是叹,现在故园荒芜的景象摆在眼前,竞像是被迎头一棒。
一想到爷娘,田家兴心急如焚。这次,他是接到田东升的电话,才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花凼村的。
田东升在电话里喊了一声:“崽伢!”接着顿了一顿。田家兴立马有不祥的预感,急忙问道:“爷老子,有么子事?”田东升这才说道:q怕是要把你娘接到省里去检查一下。”
“娘哪里不舒服?”田家兴的心一沉。
“你娘这两年老闹肚子疼,要她去医院又不肯,作惜那几块钱!这两天我霸蛮扯着她到镇医院照了个片,医生说肠子上有阴影。”
田家兴的手一抖,手机掉到了桌上。他慌忙捡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把嘴角扬了上去,对爷老子说:“肯定不是瘤子,灵官镇上的医院,我还不晓得,活马都能看成死马,看不准的,看不准的……”
田家兴不敢多想,催促范劲斌快点开。
转瞬,车子行驶到了花凼村尾上。田家兴猛然喊道:“停车,快停车!”
范劲斌莫名其妙地问:“不是急着回去么?”
“别问,也别跟着!”田家兴拉开车门,拨开种在尾上的苎麻,往里边走去。在这里,村与村搭界的地方,往往会有一条河渠将两村的田土隔开。渠岸相对要高一点、宽一些,这在花凼村被称作“尾上”,那意思好像是田的尾巴一样。
范劲斌觉着田家兴样子过于反常,便也拨开苎麻,跟上去。刚进苎麻地,他便叫起来:“你到这鬼地方干吗?这东西弄得人又痒又疼,你到底要干什么?”一开始,他还能看到田家兴的头在苎麻尖上急促地晃动,转眼问就被淹没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到了自家地盘,怎么变得颠三倒四的。”范劲斌不断地拨开迎面而来的苎麻,简直苦不堪言。身上出了汗,又沾了苎麻的毛絮,奇痒无比。时不时还有几条色泽鲜艳的摇脑壳虫在向他致意,让这个大男人都头皮发麻。田家兴早就不见身影,没办法,他硬着头皮往里钻。
当他拨开最后一丛苎麻,走进一块荒地,这才看到田家兴蹲在一个土堆旁,默默地扯着上面的杂草。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扯着,像是怕弄疼了什么。扯完了杂草,他又到四周摘了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折下几枝柳条,细细地编起花环来。
范劲斌觉得诧异,但见田家兴神情哀穆,不像是玩笑事,便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但他实在是想打破这凝固的气氛,忍不住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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