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是质夫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千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艺,后者是带有宣传文化事业的性质的。质夫因为学校的关系和个人的趣味上,与后者的一团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所以他们的一团人,竟暗暗里把质夫当作了一个指导者看。近来质夫因为放荡的结果,许久不把他们的一团人摆在心里了,刚才见了那几个工业和一中的青年学生,他心里觉得有些对那一团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进城去看看他们。其实这也不过是他自家欺骗自家的口实,他的朦胧的意识里,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里,上他们一团人的本部,附设在一高等小学里的新文化书店里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地走上金钱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经是上灯的时刻了。质夫问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说:
“她上游艺会去唱戏去了。”
这几天来华洋义赈会为募集捐款的缘故,办了一个游艺会。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欢出出风头的碧桃,大约对这事是一定很热心的。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罢。”
海棠喜欢得了不得。便梳头擦粉地准备起来,一边假母却去做了几碗菜来请质夫吃夜饭。质夫吃完了夜饭,与海棠约定了在游艺会的旧戏场的左廊里相会,一个人就先走了。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学生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地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罢。人生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身来,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样地想了一遍,他却悔恨自家的青年时代白白地断送在无情的外国。
“如今半老归来,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远远地避我了。”
他的伤感的情怀,一时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觉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便是“死”。
在灿烂的电灯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间,他-个人尽在自伤孤独。
他先上女校书唱戏场去看了一回,却不见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独的情怀又进了一层,便慢慢地走上旧戏场的左边去,向四边一看,海棠还没有来。他推进了座位,坐下去听了一忽戏,台上唱的正是《琼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来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以为中国人的神秘思想,却比西洋的还更合于实用。看得正出神的时候,他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后对他在那里微笑,他马上站了起来问她们说:
“你们几时来的?”
她们听不清楚,质夫就叫她们走出戏场来。在质夫周围看戏的人,都对了她们和质夫侧目看起来了。质夫就俯了首,匆匆地从人丛中跑了出来。一跑到宽旷的园里,他仰起头来看看寒冷的碧天,现有一道电灯光线红红的射在半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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