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鲁迅文学个人史上的失踪者
鲁迅的“回忆记”,或者我所谓“文学的个人史”,在他自己本来也有后续文字,并非仅是《朝花夕拾》。晚年他在上海就已经开始了另一部回忆记、个人史的写作。遗憾天不假年,鲁迅终究中断或“失踪”在了他自己的回忆和历史中了。
《朝花夕拾》是有个人生活实感、生命温度的回忆写作,历史叙实和文学创作共同构成了它的呈现方式。它是文学的,它也是真实的。而且,比较过往的史实,《朝花夕拾》是鲁迅生命史延长线上的个人历史真实。传记年谱虽然文献翔实,史实可靠,但终究没有了传主、谱主鲁迅的感性生命,他的精神世界终究依附在他的文字和文学中。从客观史实上看,后世的传记年谱已经囊括尽了可能的“失踪者”,但从文学和生命实感的“个人史”呈现来看,鲁迅“回忆记”中的“失踪者”却不仅非常明显,而且很有点儿令人诧异。在鲁迅个人史上,不管怎么说,鲁迅自己笔下的失踪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失踪者、生命失踪者。哪怕这些失踪者曾经是真实的存在——他/她们被记录在鲁迅年谱中,而非活在鲁迅的生活和生命、文学和精神的世界中。我想稍微再说说的就是这类“鲁迅文学个人史上的失踪者”。
《朝花夕拾》包括晚年几篇回忆作品,鲁迅写到了自己的血缘宗人、家族亲眷、师尊长辈、故交友朋、乡邻保姆……别看鲁迅留下的这类作品数量不多,所忆之人却也不少。那么,作为回忆作品,又有哪些人是应该被忆及,事实上却被鲁迅遗忘、缺漏而成为他的文学个人史上的“失踪者”了呢?
常规常识看,就要从父母开始的。鲁迅的父母在他的回忆记里失踪了吗?父亲显然没有失踪,母亲呢?有点儿失踪的嫌疑。鲁迅没有留下专写母亲的文字作品。他可是连保姆女佣长妈妈都写了的啊。为什么不写自己的母亲呢?除了偶尔的提及外。但是且慢,虽然在“旧事重提”里未见踪影,但看鲁迅晚年书信,却发现了他对母亲的人子亲情与深厚眷顾。不仅问候请安的通信不断,而且常把自己的在沪生活包括广平母子的情况报告给了远在北方的老母。较之公开的文学个人史回忆,私信也能说明母亲在鲁迅的生命日常中并没有完全失踪,反而是一种更加深刻方式的存在。所以,文学和实际的生活之间,还是有区别、有界限的。生命的面相呈现毕竟是复杂的。
如果说母亲的形象处在文学与日常生活之间,或暧昧失踪,或刻骨铭心,那么鲁迅的夫人朱安女士则基本上就是一个失踪者了。我们其实是不用怀疑的,在公开文字中,鲁迅显然是讳言妻子朱安的。当然他也从不否认她的存在。可惜,不管在公私哪面,朱安基本上就是鲁迅文学和鲁迅生活中的失踪者。尽管鲁迅生前死后都承担了朱安的全部日常生活费用(许广平在鲁迅死后承担了同样的责任和义务)。鲁迅把自己和许广平的感情发展、日常生活用《两地书》暴露在了公众面前,但一直未在公开场合正面提及与原配妻子的生活,也绝口不涉及两人的家庭关系。从回忆记、个人史、文学书写的多个角度看,朱安都是鲁迅生活中的失踪者。她可是他的妻子啊!难道这不是一个悲惨的人生吗?谁又是这悲剧、这惨剧的制造者呢?
上溯一代,就是鲁迅的祖父辈了。看过周氏兄弟(二弟作人、三弟建人)的回忆录,一定有此一问:周氏兄弟对于家族祖辈介孚公(1838—1904,周氏兄弟的祖父)的强烈忆述,本该是长孙鲁迅最为清晰的先人事迹,为何在鲁迅笔下、回忆记、个人史中,这位祖父家长竟然完全失踪了呢?鲁迅在史实和文学两面,就几乎没有给自己的直系嫡亲祖父留下任何位置,或留有关注的姿态和表示。相反,他倒是断然“拉黑”、抹去了和这位祖父的关联。何其之忍也。事出反常必有异故。可以肯定的就是,祖父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鲁迅文学个人史上的失踪者。
难得有合适的、正常的、自洽的理由来确凿地说明和解释这些“失踪”现象。要说是对去世的故人才旧事重提的回忆纪念,那么寿镜吾先生、藤野严九郎先生在鲁迅写作《朝花夕拾》时都还健在;祖父去世多年倒是提也不提。至于二弟周作人之类亲属人物的缺失,原因显豁,不提也罢。不管是已经去世的故人,还是仍然健在的亲属、故友、关系密切者,对照《朝花夕拾》的人物关系和范围,实在还有更多的重要、甚至必须出现的人物要在鲁迅的回忆记里。但他/她们都“失踪”了。文字里已经出现的固然重要,但空白处的秘密才应该是最深刻的吧。
我本来有意要把鲁迅文学个人史上的失踪者作为一个专题充分讨论一下的,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是节制了最初的冲动。主要受制于两个原因,一是缺乏足够和可靠的文献史料支持,二是缺乏鲁迅文字作品的足够支持。这样,既不能对这些失踪者进行充分的文献还原描述,况且有些还原描述已经由前人在现有条件下做过了、做好了,也无法对这些失踪者人物形象进行文学性分析和探讨,结果必将是证据软弱的猜测,加上勉强的逻辑推演。这在学术上和文学上不仅无益,而且都显得很不负责任。就像刻意去推演周氏兄弟决裂的原因一样,将严肃化作了无聊的故事演绎。所以终于作罢了一个多少有点儿可以激动的灵感创意。就把这些作为一个问题,放在书稿完成的后记里,简单提出来说一说吧。其实对于能够想到的每一个失踪者的失踪原因,我都有一点不完全的史实和猜想可说,但也不强做解人了。否则就十足自相矛盾了。只是从人性观察、文献阅读和文学想象力上,我仍希望读者多少会觉得这问题有点儿意思。一如绘画中的留白,绝非就是无意、无义的空白。人文世界的展开更多也在深邃、悠远的留白之处。所有的失踪者包括写作者,都会在那里。
就这样,我的书姑且到此结束。不可穷尽的是我们和文学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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