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原木
一行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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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对于许多青年诗人来说,可能最重要的,还是摒除所有的杂念,从速成班式的写作训练中摆脱出来,返回自己的实际生命状态之中,从那里获得、培育自己语言的真实种子。也就是说,把二手语言置换为原木语言,学会信赖真实和时间的力量。这种置换越早发生越好,否则,在二手语言的道路上走得越远,就越会妨碍原木语言的发生,甚至完全失去培育原木语言的可能。只有原木语言才是可以生长的;二手语言只能不断更换配方和混合技术,在风格上改头换面(通常是跟随写作风尚的变化而变化),却不会有任何内在的成长。我们不能为了诗歌语言的现成效果,而牺牲诗歌语言的可生长性;不能为了让语言暂时显得精致、高级,而牺牲写作的真实性,牺牲更长远的语言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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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原木语言”,并不是在否认向前辈大师们学习的必要。但这种学习是缓慢吸收阳光雨露和土壤养分的过程,是一种生命自然成长的过程,而不是直接、立刻将大师们的语言进行分析拆解后,拿来重组、压缩成自己的语言。原木语言的天然性,是从诚恳而来的对生命状态的原初展示,不掩饰自己的弱点和缺陷,而是信任时间和成长会将这些弱点逐渐变成必要的力量来源。你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年龄阶段的人,就写什么样的诗。原木语言是朴拙的(不一定是老年的朴拙,也可以是青年的朴拙)。朴拙的秘密就在于,一开始是真实的笨拙,但在修行中,笨拙会发生转变,变成一种与自身生命不可分离的完整和浑朴的精神。抱朴守拙,是形成原木语言的第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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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原木语言”,也不是在否定技艺的重要性。诗歌是一种技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除了精致的技艺,还有朴拙的技艺;除了语言的技艺,还有精神的技艺。朴拙的技艺,其实质就是运用阿甘本所说的“不做……”的潜能(阿甘本《什么是创造行为》),也就是“知道何时不使用技艺”的技艺。技艺是二阶的,既包含写或说的能力的运用,能把语言弄得精致、微妙、漂亮;更包含不写或不说的能力的运用,懂得何时应该不精致、不微妙、不漂亮,懂得回撤和沉默。诗人不仅是用言说能力来写作的人,更是用沉默的能力来写作的人。沉默的能力,需要精神的修为。精神的技艺或修为,就是逐渐地去除虚荣和炫耀之心(柳宗悦《工艺之道》),而能够诚实地展现自身生命的本相。精神的技艺,就是使语言与生命完全合一、相互映照的技艺。诗艺不仅是对语言进行雕琢的技艺,更是对生命和精神进行打磨的技艺。这种打磨,并不意味着要求青年诗人也像晚年诗人那样完全去掉任何锋芒和光彩,而只是要去掉所有不是来自生命本身的、虚饰性的光。青年诗人大多具有一种竞争意识和好胜心,这是青春期的生命的本相,用不着完全去除;但我们应该禀承尼采所说的“荷马的竞赛”式的精神,让这种竞争成为生命本相之间的竞争,而不是各种速成的二手语言之间的竞争。健康的、具有朝气的竞争,应该是两棵树之间在比赛高度和结实度,而不是两件压成的木制家具之间在比较花纹的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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