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与中国现代诗歌》:
20世纪之初,西方科学、哲学、文化思潮蜂拥而入,人们的价值观与宇宙观从传统的寄情山水、物我一体,转向了对严峻现实与复杂内心的直面,古代诗歌中从未出现过的意象开始大量进入新诗当中来,古代诗歌所对应的意象的范围发生了迁移,传统的意象范畴开始解体。“古诗中不能人诗的大量意象开始出现在新诗中。意象不再是新诗中的重要范畴,新诗并不强调象外之象,许多抽象性的词语直接出现在新诗里,如孤独、寂寞、痛苦等等。古典诗歌的意象在新诗中被击碎改写,被转化成一个个场景。”从创作的客观材料来看,诗人生活的世界发生了改变,审美意象世界也必然随之改变,现代人离古代的象越来越远。科学文明与工业产品包围在诗人的周围,这些客观存在是新出现的,也作为意象出现在诗歌的世界中,诞生了科学概念、工业产品等新的意象种类,进一步拓宽了诗歌意象的边界。在意象营造的具体方法上,现代诗歌也表现出鲜明的“现代性”特征。现代诗歌也保留了古典诗歌传统的一些技法,但是大量的创作方法是古代不曾有的,或者是已有的但本质已经改变,如“虚实嵌合”“思想知觉化”等。比如戴望舒的诗歌创作同样强调诗歌的韵律,但是他明确指出“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在写作的过程中的关注点由外在的韵律和谐转向内在的情绪涨落,对内在心理的书写更深入更细致。
第二,句思维带来了诗歌语言结构与词汇运用的改变。现代汉语的词汇系统发生了根本变化,单音词不再在语言中占有绝对比例,多音词占据了现代汉语的主导地位,从表达意义层面看词语正在脱离对字的依赖性,抽象词语、理论概念等越来越具有独立性。现代汉语诗歌已经从古代诗歌的字意象中出走,不苛求炼字、诗眼;在逐步朝着句意象的方向发展,表现出句思维的一些特征,诗意或意象以全诗的整体面貌出现且复杂多层。沈奇说过,现代诗人的主体性与意志性更强,他们把自我的内在世界作为审美对象来看待,这与古代物态化的寓情于景的审美习惯不同,他将这种不同称为诗体的转型特征,并概括为:“其一,对字、词之汉诗诗性思维的基点的背离,即由汉诗传统中以字构句构为重转为以篇构为重。其二,对汉诗语言造型性审美风范的背离,即由‘诗赋欲丽’转为指事究理。其三,对自然的背离,即由寄情山水、师法自然转为忘情都市、追慕现代化,由诗美之审转为诗智之审。”这段话指出了现代诗歌较之于古代诗歌的三个变化,其中诗歌审美变化的基础是思维模式由重视炼字转为重视篇章,诗思的基本单元扩大了,随之带来了语言表达、诗体构建及诗歌风格一系列的变化。
语言的变化总是与文学的变化如影随形,意象等文学要素变化的背后是语言方式与思维方式的变化,我们称之为由古代的字思维向晚清以来句思维的转变。这里的句思维,是立足于现代汉语的语言事实。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小句中枢”的理论认为,在现代汉语语法系统中,“小句主要指单句,也包括结构上相当于或大体相当于单句的分句。小句是最小的具有表述性和独立性的语法单位”。而在古代汉语中,具有独立表述功能的多是单字或双音词。“在语法实体中,只有小句跟其他语法实体都有直接联系,处于联络中心的位置,也只有小句能够控制和约束其他所有语法实体,成为其他所有语法实体所从属所依托的核心实体。”这是从语言的语法功能来进行限定,而在古代汉语中,字词是语言表达的基础和核心,能够承担语言表达的功能,并与古代的语法规则相匹配。在现代汉语中则不同,句子是表达的中枢,在语法运转中起着上下勾连的作用且对句子内外系统具有管控性,邢先生称之为“句管控”,也就是“小句如何在中枢地位上对汉语语法规则的方方面面发挥其管束控制的作用”。语法规则从某个角度可以说是思维方式的外在显现,既然小句在语法系统中处在中枢位置,那么不论是日常语言还是文学语言,句子成为现代诗人运用语言、营构意象、形成审美的基本范式。随着新的现代汉语语言范式的建立,诗人不局限于一字一词的单个意象,不拘泥于炼字以求得诗眼,而在于整体谋篇,用众多的诗行、细腻的笔触展示内心的冲突、人生的经验与复杂的世界,在语言的曲折变化与张力中表达现代世界、现代情绪,现代诗歌也表现出区别古代诗歌的“古代性”的诗歌“现代性”。“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语词之间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几个意象就可以传达出诗人淡泊闲适的情怀。而现代诗歌表达诗人超脱的情怀需读完全篇,“帆起了/帆向落日的去处/明净与古老/风帆吻着暗色的水/有如黑蝶与白蝶/明月熙在当头/青色的蛇/弄着银色的明珠……/……后一个圆/前一个圆/一个永恒/而无涯涘的圆圈/将生命的茫茫/脱卸与茫茫的烟水”(辛笛《航》),从船扬帆入手,由日航的视觉意象转向夜航意象,进而写到圆的永恒,生命与烟水的浑融一体,经过这一连串的移动与变化来表达对生命的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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