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晋域女性文学史略(1920-2020)》:
3.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
相较于上述作品,还应特别提到的是2011年陈亚珍出版的长篇新作《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是她在2005年《十七条皱纹》之后的力耕,可以这样说,真正代表陈亚珍目前长篇小说创作高度的,还是荣登201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第四名的《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这部小说的实际写作时间显然是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后期,它是集陈亚珍对人世间独到观照和更深思考的一次艺术呈现,作者称,这部作品是自己书写“苦感文化、乡土命运”的巅峰之作,是她对人类生存家园与精神取向进行的终极拷问。小说书名便是一个反讽意味十足的隐喻意象,天地间万物的生态、生命本是自在的,所谓“万类霜天竞自由”,然而面对人世间的一切混乱、失序、无奈和缺失安宁快乐的生存环境,那些普通人就像羊、猪、蚂蚁般弱小无助,只能是一副哭笑无常、病怏怏的状态,这是多么富有意味的讽刺!可以说它隐喻了一个民族的深重灾难和在当下困境中的突围之难。这部作品也得到众多专家的高度评价,著名评论家雷达认为这是一部忠实地反映了民族的质朴精神和富于人性情思、苦源深思的力作:“她的灵魂思辨的犀利与滔滔不绝,她在艺术表现上的大胆与叛逆,尤其是她对中国封建的节烈与假革命之名义的节烈对中国乡土女性的荼毒,对历次政治运动对人性的伤害之深,以及对属于中国经验的、渗透到民间底层的政治文化形态的反思,应该说都是独特的,罕见的。她似乎是与我们津津乐道的所有女作家都不一样的一位女作家,她基本没有进入过研究者们的视野。但她是雄强的,她是沃野上的一棵大树。”赵树理文学研究专家董大中亦说:“这是一部需要一边读一边想的高品位的书,小说苦难的描述鲜为人知,达到撕心裂肺的程度,同时作品中为人类面临永恒的疑难问题寻求解答,表现出了艺术的活力与独立的见解。”
《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是一部凸显魔幻色彩的写实小说,它以梨花庄为中心,描绘了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从抗战时期到改革开放后的新世纪的生存状态、苦难历程。小说中,作家采取虚幻的手段,即以一个死于非命的纯真女子因生前其身世为灾难性荒诞运动所淆乱,为弄清身世,追寻爱与真情,于二十多年后灵魂重返人间,从而展现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纷纭弘阔的社会历史画卷,审视了一个村庄、一群女性、一个民族的悲剧性命运。在这里,我们看到战争给抗日军属寡妇们带来的苦难及她们应对苦难的善良无助和迷信、愚昧;土改中的开明地主及其过火斗争的骇人场面;公社化、“大跃进”、饥馑年月以及“文化大革命”中的狂热、荒诞及其民族性的苦难,乃至市场经济下拜金主义腐蚀灵魂、迷失家园的种种畸形世相。在这些标志性的重大历史片断中,小说凸显出生活于其间的人们复杂而异化的人性、人生,展示了不同的个体遭遇、命运,塑造了众多意涵丰富、性格独特的典型形象。小说叙事似虚幻却真实,虽世俗却超绝,借亡灵叙事的技法和一个村庄的命运折射出一种巨大的时代跨度下的人文关怀和历史反思,显示了味之不尽的思想蕴涵和振聋发聩的震撼力量。
很显然,人性的复杂、扭曲与社会苦难是这部小说描绘的重心,小说中二者表征不同,实则渊源相通,甚至互为因果。我们看到,人性扭曲有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心理的原因,苦难则往往与愚昧、战争、苛政、灾异有关。然而异化、非人性常常可以促成苦难,而苦难既能彰显人性的高度,也能造成人性的扭曲、畸变。所以,作者审视苦难,写“运动”给人们精神与肉体造成的巨大创伤,但作家写苦难最终还是为写人,苦难赋予人性嬗变以张力,在坚韧、脆弱、变异间呈现复杂性,显示人的心性的多样和歧异。其中,观念、信念制约着人性,在这个意义上人性比苦难更加重要,我们看到,许多时候苦难不能使人变异,信念则足以使顽廉懦立抑或使人卑鄙、邪恶。所以,要有健全的人格,就要有健全的人生理念,有至真至纯的灵魂,就像尼采说的,真正的哲学不是救世而是救人,如何做一个健全的人,“真正的人”,探寻人之为人的根本,呼唤人性的全面复归,这是作者在这部小说中念兹在兹的诉求所在。而由此,也使小说具有了强烈的社会批判力量和唤醒民族记忆的警示作用。
这部作品的突破之处,尤在于试图对一个民族秘史的解密。可以发现,被民族历史和宏大叙事所遮蔽的民间话语,其实是这部小说的叙事秘密所在。例如在评价历史的过程中,作者把“我”寻根问祖、寻找父母亲情的情感经历放置在那个革命和阶级斗争的语境中,来反观革命、阶级话语以及由此形成的“精神父亲”对世俗亲情的压抑。“我”对父亲的精神依恋和对亲情的渴望,总是被父亲“革命不是一家一户,一儿一女的事,而是普天下的事”“革命不相信眼泪”等集体话语所淹没;梨花村人的饥饿,也被久妮“我们连日本鬼子都不怕,还害怕饥饿吗”所吞噬。这样,个人的情感、欲望完全被战争、革命的乌托邦所遮蔽,这也是作者试图要回答的女性生存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也因为作者选择了自由穿梭文本的叙事者,使部分章节中浓烈的女性意识和批判精神过于情绪化甚至浮泛化,往往借“我”的叙事者身份直接“说”出来,使得人物形象和叙事者带有很浓的说教气息,议论色彩过强,影响了叙事节奏和小说的文学性。但瑕不掩瑜,无论从叙事的角度还是从女性立场的价值评判,无论是从进入历史的姿态还是从反思社会、反思政治文化的角度,陈亚珍的《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都是一部难得的厚重深沉之作。它通过亡灵视角,观照像羊、猪、蚂蚁一样弱小者们以及“无告者”们的生存悲剧,并从历史的背面进入了历史,反思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历史及其深重的文化症候。它显然代表了复兴中华文化大背景下的新一轮反思小说的先锋,也不妨看作是新历史主义观念影响下的一块厚重的文学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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